身体动弹不得的邓和脑子转的飞快,满腹困惑不知从何捋起。不说别的,光是这却愁茶馆的来历便让他弄不清了。
茶馆正位于邓和家与报社之间,那条小巷子他亦是经常走,看那茶馆的样子,也不像是近日才开起来的,可邓和路过此地无数次,竟是从未发现过有这么一间茶馆,着实令人生疑。茶馆主人满是怪异之处,茶馆本身又好像是凭空而来,这一切的古怪让邓和不禁想起方才被捂住眼睛时听到的声响,身上又泛起一阵恶寒,鸡皮疙瘩也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顿时收了乱飞的心思,直将眼神盯到前座的二人身上。
扶枝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却也不做声,只是闭目养神,面色没有丝毫波动。倒是专心开车的姬明远在后视镜中瞥见了邓和打量的眼神,冷笑道:“不用这时候费心瞧来瞧去,等你被绑在架子上‘做客’的时候,有的是时间让你看着我的眼睛求饶。”
邓和知道他是在口头威胁,如果真要对他做些什么,这车当是要开到鸿门的地盘去才对,可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邓和明白这是回却愁茶馆的路。
不多时,汽车稳稳停在那条熟悉的小巷。姬明远钳着邓和跟在扶枝身后进了茶馆,关门后将人往地上一扔,就大剌剌地坐在了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盯着邓和。
“说说吧,你这么晚了去那地方干什么——是跟着我们去的,还是和姓齐的有什么勾当?”姬明远厉光威慑,面上也是挂着狐狸一般的笑,“哦,差点忘了,你嘴还堵着呢,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邓和在嘴里的臭抹布被动作粗鲁地扯掉后赶紧啐了几下,皱着眉头怒视姬明远:“我就是个小报记者,跟你们毫无瓜葛,跟这件事也没有联系!私自绑架囚禁是要吃牢饭的,我出去就告发你!”
姬明远被他困兽犹斗的样子逗笑了,起身走到他面前,抬脚踩在邓和肩膀上,迫使他低下头:“记者?告发?我怎么就不信……”
“好了,他确实是门口那家报社的记者。”坐在一旁烧水沏茶的扶枝突然开口,“放开他吧明远。”
姬明远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扶枝一眼,显然是对她出言阻止的行为感到违和:“阿枝你怎么突然给这个外人说起话来了。”
而后低声嗫嚅:“鸿门做事本就要避着那些灰狗子,要是这小子真去乱说,我们都得玩完。”
扶枝没理会姬明远的抱怨,只是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挥手叫他坐到茶案对面:“先饮却愁吧,不必理会他。”
话音刚落,就见邓和扭着身子从地上快速爬起,冲向门外。而门却是在他冲出去的前一刻啪地一声紧闭,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邓和傻眼,用力撞门却没有任何作用,只能紧张地背靠木门提防着两人。
姬明远见状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踱步到邓和面前,扯着他反绑的绳结将人扔到了茶桌旁的地上,动作之粗鲁,直接叫邓和撞到茶桌上,将扶枝刚刚在小炉上温好的水打翻,全泼在了扶枝的旗袍上。
一瞬间邓和觉得自己的小命不是这个屋子里最岌岌可危的了,他看着扶枝慢慢抬眼瞥向姬明远的动作,突然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扶枝没什么表情,眼神冰冷地低垂凝视着被水洇湿的藤萝色暗纹。刚刚沏好的那盏茶却在桌上兀自抖动,好像蕴了她全部未表露的情绪,却也只是躁动了片刻,便随着扶枝的一句真是麻烦归于平静。
她起身径直往楼上走去,看起来是要先行处理这出意外再行什么古怪的仪式,邓和意识到如果不在那个奇怪的女人回来之前从这个二愣子手里脱逃,可能就会有一些难处理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企图用扭力挣松绳结。姬明远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做无用功,低头喃喃:“你说你怎么就不安分呢……”他眼中闪过了危险的光,登时让邓和察觉到了杀气。
“阿枝叫我少杀戮,我便本也不想动你,可你怎么就…总想跑呢?我最讨厌脱离掌控的小蝼蚁了,还是个…”还是个察觉到阿枝不寻常的蝼蚁。
姬明远立了眉头,一手掏出刚刚别回后腰的枪抵在邓和太阳穴上,一手随意拿起桌上的那盏茶,压抑着心头的烦躁,用盏沿粗鲁地撬开他的牙关将盏里的液体灌了进去:“这杯水就当是你的断头饭了,走在黄泉路上别说我没照顾你,你也别跟那阎王老儿告什么状,我们阿枝可是守了那些规矩,是我姬明远看不过,要做下杀戮。”
邓和已经没空管他嘴里不断吐出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了,他被呛得满面通红,前二十多年的人和事在脑子里像走马灯似地飞速闪过,他敏锐地感知到抵在他额侧的杀人利器已经在缓缓扣动扳机。
三……
——他要死了,邓和在这个该死的夜晚无数次地意识到这件事,但没有一刻的危机感如此刻这般清晰。可惜,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他或许可以求饶——求饶会有用吗,不会吧。
二……
怎么办,怎么办。邓和胸膛急剧起伏着,眼睛却缓缓合上。
一……
“姬明远——”扶枝边走下楼梯边出声,“却愁茶馆不是你鸿门的地牢。”
邓和预想当中的木仓声并没有响起,额侧的冰凉也离开了危险的距离。姬明远身上的戾气在听到扶枝唤他名字的那一刻就消失殆尽,好像方才动了杀心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门外哪只阿猫阿狗一样。
他吊儿郎当地摊开手,顺从地坐在扶枝对面,看着她疑惑地瞧着空茶盏,然后又温了一壶热水,重新斟茶。
扶枝叩空盏三下后再注茶,只见白盏中凭空绽开一朵乌黑的花,而如果有人仔细观察的话不难发现,这花同扶枝头上乌木簪头雕的花苞当属同一枝。
而姬明远则完全忽略了前面发生的所有事,甚至不管地上那个一瞬间瘫软靠在桌腿上的邓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盏上方飘起氤氲的水气来,像是庙会上的烟气,又像是山岚间的晨雾,蜿蜒而上,笼住扶枝、姬明远与邓和三人。
邓和瞪大了双眼,他虽看不见茶盏中的花,却能瞧见这浓如实质的雾来,还不曾从死里逃生的惊恐中脱出,就又被这妖异的浓雾给骇住。他心里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心底不断生寒的同时,有种想出口咒骂的冲动。
却还不等他骂出口,就听如同耳语的咒语从紧闭双目的扶枝口中逸出,明明声音极小,余下的二人却都能清晰地听到,那是如同契约的一句话:“恭以我身,上请群天留目,循法介命,解因果沉疴,却凡尘虚妄。”
当最后一个字出口,姬明远与邓和俱觉心间似有重石坠地,是一种说不出的舒适,畅快之余还有种想要出去跑几圈的兴奋感。姬明远更是丝毫不克制,想到便直接起身,往院子里站定,打了套拳法。
而邓和则是因心中忧惧尽数退去,在雾气渐渐散去后再看见那二人的脸,忽生出一种亲切与信任感——他莫不是被吓疯了!
扶枝这时才睁开眼,正巧看见雾气从三人范围内退散,罕见地愣住了。
“姬明远,你是不是给他乱喝茶了!”
扶枝只思索片刻便明了,一字一顿地质问出声。她从来没想过用来契约的茶水会被除了结契的两人之外的闲杂人等给喝掉,居然还成功缔结了契约。邓和被绑得跟砧板上的鱼一样,明显不可能是他自己抢了茶水喝了下去,不用多想,必定是姬明远这个莽夫干的。
姬明远眉角的疤痕都随着他瞪大双眼的动作而展开,双拳如同忘记挥舞翅膀的鸟一样停在空中,而后落下,口中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解释的话来——他将将还能记起,方才灌给邓和的“水”,或许是热水打翻前扶枝为他备下的契约茶却愁。
姬明远耷拉着脑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我的错…我没注意那是却愁……”
扶枝没有说话,仍然定定地看着他,姬明远余光突然瞥见邓和身上的绳子,立刻将他摁到椅子上,手法利落地解开那系得紧紧的绳结,然后拉着他讨好似的站到扶枝眼前:“你不是说这个人确实是记者吗,那既然契约已成,他也不会将我们的事情说出去,不如拉着他一起干,我们同流合…不对,是齐心协力,一定能赶在契约出问题前完成契约。“
这话说完,他还将傻眼的邓和按在了椅子上,双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像觉得这是个极为靠谱的提议。
扶枝听完这话后有些迟疑,视线在他二人看起来都不是很聪明的表情上扫来扫去,然后移向紧闭的门扉,门扉过了许久才随着她眼神而动,缓缓打开。
在木门彻底打开后,扶枝才坐下,隔着茶案盯着邓和开口:“我知你是门口那家惊语报社的记者,也料想你今日非抱有恶意出现在齐宅,所以这位先生,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邓和听到这话缓过神来,看着扶枝对坐的架势,显然,她这句话没说完,后面大概率还有个但是。
“不过我想你既已瞧见这么多事情,也应该明白,饮茶结契后,所作所为会受神异之力辖制。”
神异之力,她倒是自己说出这个词语了。邓和自从心中恐惧随着雾气一同消散后,就不再惶恐,此时更是好奇地抬头,仔细打量着扶枝。
所以他这时倒是能冷静下来,当着二人的面开始整理现状。扶枝也不着急说后面的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邓和垂头凝思。
“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拒绝的权利,对吧”过了许久,邓和才自嘲地笑出声,然后对上了扶枝的眼睛,“说实在的,我压根就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没有耽误你们事的想法,是你们一直在自说自话,绑架、威胁、杀人、契约,这桩桩件件的,你们该给我个说法。”
扶枝点点头,伸手从旁边拿出了邓和那几张皱巴巴的稿子,邓和这才反应过来摸摸袖口,发现早已空空如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出去的。
“你想调查齐家诡案,洗清无辜之人的冤屈,我们的目的或许是相同的”,扶枝晃着手腕,看着稿子在空中如风中残叶般飘飘摇摇,口气淡漠,“我囊中羞涩,只余下大把的时间可蹉跎,但却不晓得那受冤入狱的老者能否撑过这蹉跎。”
“你在威胁我!”
“威胁?谈不上,不过是想让先生顺心罢了。”
邓和抿唇皱眉,紧紧盯着扶枝没什么情绪的双眼,片刻后才重重地拍桌而起,双手支着桌子向扶枝探身,出口的话字字重音却没什么威慑力:“三日内,查出真相,不然…鸿门和却愁茶馆的诡秘,定会出现在隔天的街头巷尾的闲谈之中!”
姬明远无所谓地耸耸肩,而扶枝则是一反常态地扯出一丝极为虚假的笑容来——邓姬二人瞧着就打了个寒颤。
“成交。”
“希望我们殊途同归,所愿皆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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