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说谎

后山野苑,地下泉眼。

行至入口处,闻渊住脚,蹙眉侧身,遣退了一路跟来的康姝。

然后不由分说,将晏婉一人带了进去,且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康姝忐忑停下,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移步到了观景园,在地下泉出口处候着。

许久,有门郎赶来递信:“康姝姐姐,总算寻着您啦。”

“府外有位公子求见公主,这是拜帖,您快递过去吧。”努嘴示意康姝回公主主院。

“公子?”康姝瞧着拜帖,微微蹙眉。

怕又像昨夜宴会那般,遇到裘伯观之徒来侵扰,徒惹是非。康姝绕到抄手游廊后面,先从偏门门缝向外瞧了瞧。

偏门主要是方便婆子仆从采办物什,替主子办私事的。位于府墙左侧,离正大门有这么一段距离。

因此正大门的情形康姝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只隐隐看到一个束冠人影儿,在门口踱步等待。

人影儿转过身来的时候,日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康姝朦胧瞧见,心里一阵惊惑,赶紧合上了门缝。

“公主回了院中?”康姝扭头问道。

“是的。”门郎点点头。“驸马爷还命人往卧房中送了干净衣裳。”

“倒是您,不在院中伺候着,跑来这里观天风,叫小的一顿好找。”门郎在府中转了一圈儿,才发现康姝在山景园这里。

“知道了,下去吧。”康姝收了拜帖,遣他下去,匆匆赶往公主主院。

刚一进院,就见闻渊和晏婉一前一后从房中走了出来。

康姝上前行礼:“公主,驸马爷。”抬起头,微微一愣。

两人消失了这大半晌,不知发生了什么,不仅莫名从地下泉到了卧房中,竟还双双换了衣裳。

“公主方才不是和驸马爷去了……”康姝疑惑。她在地下泉出口候了许久,都没等到人,两人何时回了房间?

晏婉有些不自在,将批帛裹紧了胸前,转了话题道:“手里拿的什么?”

询问的视线望了过去,康姝来不及掩藏,只得将拜帖递上,道:“……是裘家公子求见公主。”

康姝说完,神色不由得稍有些闪烁,忙低了头,掩饰下。

晏婉听到“裘家公子”,奇怪:“他不是被禁足了吗?”乔迁宴上大闹一场后,裘伯观已被禁足。

康姝回道:“这位是裘家二公子,近日刚被接到京中。”抬头看看晏婉,补充道:“据说是从饶州接来的。”盯紧了晏婉的脸色。

闻渊立于旁侧,眉目清轻,看一眼拜帖,没什么表情波澜。

负于身后的指节却轻轻捻了捻袖口。他听得出,康姝特意提到饶州,话语里似乎有一丝暗示的意味。

侧眸,瞥向晏婉。

晏婉果然起了兴致:“饶州?”离开故地快一年了,晏婉对饶州的风土人情着实想念。心下想着,既来了个同乡,那么一起叙叙饶州近日风情也是好的。

感兴趣地伸手,欲接拜帖。半道,拜帖却被手更长的闻渊先一步截走了。

“你认识他?”闻渊接了拜帖,轻描淡写问道。

“不认识。”晏婉摇头,侧过些身子,想看看拜帖上写了些什么。

闻渊不动声色地将拜帖换到另一只手,遥遥展开,搭眼一看,合上。

“写了什么?”离得远,晏婉看不清,仰头问道。

闻渊淡淡“唔”一声,将拜帖背于身后,正肃道:“是为乔迁宴一事。”

裘伯观大闹乔迁宴一事,是由闻渊参本主理的。

闻渊收下了拜帖,吩咐道:“请裘公子到会客厅。”此人他去见即可。

晏婉一听,也明白了,裘家二公子多半是为了给大公子裘伯观说情而来的。

如此一来,裘家二公子所提到的“饶州”,大约不过是个套近乎的幌子。

这种是官场寒暄之事,晏婉没什么兴致参与。

遂摆摆手对康姝道:“我就不过去了。”

康姝连忙应下,如此最好不过了。康姝瞧瞧晏婉坦然的神色,略安下心来。

闻渊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下,片刻,折起拜帖,移步会客厅。

裘叔意被奇安带到会客厅等候。见到人来,起身作揖:“驸马。”

宽大的袖摆荡开,然而还未梳理稳当,便毛躁直起身来。刚才似模似样的揖礼也显得恣意率性起来。

裘叔意向后瞧瞧,直言问道:“公主呢?”

闻渊看他一眼,撩袍坐下,搁了拜帖,缓缓道:“裘公子见她作甚?”

裘叔意一愣,挠头笑笑:“拜帖上不是都写啦。”

大剌剌过来,将拜帖扒拉开,探到闻渊眼前,道:“喏,‘饶州一别,恨为绝迹,惊逢故人,共忆往昔’。”

“怎么样,写得不错吧?”裘叔意指着他写得这行四言诗,颇为自得。

闻渊身姿往右侧一撇,挡开了他的扒拉,沉眉道:“故人?”唇角压了不悦。

“对啊。”裘叔意爽朗点头,“我和婉儿可是老相识了,想当初在饶州,我们……”眉毛一扬,就要滔滔不绝起来。

“放肆!”闻渊将茶杯重重放下,冷锋射了过来。

裘叔意一呆,住了滔滔忆往昔的嘴,瞧他。

然后有点明白过来,大概是称呼上犯了忌。笑意盈盈地折起两条眉毛,道:“好好好,公主。”

“我和公主是旧识。”

又嘀咕一句,“你们京中这破规矩可真多。”

这公子哥的华袍他穿得不自在,这束冠他梳得也不自在。抬手挠了挠,撩开了些衣摆,退回去,松垮垮斜靠在椅背上。

落座之处,正好洒满透窗而来的正午阳光。

裘叔意歪头,拎起客桌上的玉兰茶壶。

茶壶小巧玲珑,茶杯更是盈盈一口。

裘叔意瞧瞧,撇下嘴。恁小的杯子,还不够他润唇的。索性推开茶杯,直接就着茶壶喝了一大口,然后抬起袖摆随意拭过唇角。

闻渊冷冷瞧一眼,皱眉撇开。全无礼数,不堪入目。

理下衣袖,忽而指尖一僵。

抬眸,重新盯紧了裘叔意,锐光一闪。

刚看到裘叔意的时候,闻渊就袭上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

只因裘叔意的举动勉强还算合乎规矩,所以令闻渊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这熟悉感来自何处。

眼下裘叔意不讲劳什子规矩了,野里野气的作风,让闻渊一下子意识到,此人的风神气质,竟与当初大闹晏婉画船的綦奴,颇有些相似之处。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室内暗光处还不甚明显,可在日光下一照,一只眼睛的淡淡蓝色便鲜明呈现出来,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一变,愈发显出野域本色。

闻渊沉了眉,盯向他,迅速拎出一些他曾留意过的往日情境。

在望安寺落下山崖时,他看到晏婉伸手,分明是想拉住绿衣和綦奴两个人。

事后,康姝更是一副认识綦奴的样子,闪闪烁烁嘱咐闻渊“可得保护好郡主的安全”。

当时闻渊就隐约觉得不对,猜测晏婉或许认识綦奴。

直到后来绿衣道出实情,说明了她和綦奴的关系,闻渊才渐渐放下了这个怀疑。

如今裘叔意突然冒了出来,即便他已尽量规矩礼节,但本色泄露处,那份异域野气藏不住地与当初綦奴身上相似。

他又言之凿凿说自己和晏婉是旧相识……如此看来,莫非是当初在雪色迷蒙下,晏婉将綦奴误认成了旧识裘叔意?

这样的话,当初那些怪异之处,便都说得清了。

闻渊搁在桌沿一角的手掌攥了拳。

裘叔意喝完茶,批判了好一通京中规矩。“喂,驸马爷。”裘叔意抬头,见闻渊走了神,根本没在听。

他晃了晃手掌,扯回话题:“我今日到底能不能见着公主?”

闻渊收回神思,瞧他。无言半晌,愈发铁冷了面,道:“不能。”

抬手,示意奇安。

奇安领命,抱了剑上前,“请”裘叔意离开。

裘叔意第一反应是从座椅上跳起来,撸袖摆出格挡架势。

而后又仿佛意识到了这是在京中公主府,于是收了架势。刚松下胳膊肘,就被奇安架住了。

“哎——”裘叔意一边被奇安客气又不留情地架走,一边回头发出嚷嚷抗议声。

闻渊缓缓起了身,看向他,冷峻道:“今日不能,往后也不能。”

断了他心思,拂袖出了会客厅。

“砰”一声,公主府的大门在裘叔意鼻尖无情关上。裘叔意赶紧退后两步,止住了继续上前拍门的脚。

“呔。”裘叔意摸摸鼻子,懊恼,“就知道那便宜爹没干过好事!”

看一眼府门上犹在打晃的狮口门环,无语道:“裘府到底和公主府结过什么深仇大恨?”

裘叔意前来拜访前打听过,闻渊虽性子清冷难近,却最是秉正守礼。

若非裘府原本就得罪过他,他怎会在初次会面时便如此待客?

裘叔意气冲冲甩了衣摆,扭头要回裘府问个清楚——裘家究竟干过什么得罪人的缺德事?可不能糊到他头上。

将裘叔意扔出府后,闻渊负手缓行于青石道。眉目深锁,将所得信息碎片一点点连贯起来。

裘叔意那么笃定地说认识晏婉,不像有假。这一点,从康姝几次反复闪烁的暗示上也可佐证。

可她却从一开始便瞒了此事,说,不认识。

为何要撒谎?

断案无数,闻渊心里自然明白。

若是坦然,自不必说谎。说谎,多半是因为无法坦荡。

和一个男人相识的旧事无法坦荡,这事还能是什么事?

无外乎情之一字。

思虑一通,脚步立停。闻渊梗在青石道,半晌。

转身,去往卧房。

梳理案情≠梳理感情,渊,少上点班吧。

急着回去看老婆还在不在·渊:……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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