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小崽子被太师擒拿在手,只会挥动他那尚未成型的王八拳表示反抗,还没学会用真龙天子的威压,迫使一个忤逆臣子不得犯上。

尤其是他狠心的母后将他交给太师时,威胁恐吓说老太师多厉害,连父皇都怕他。

那就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崽儿了。楚翊两只肉爪包一包泪,凄惨无比地想,母后大概是厌朕烦朕了,找个人来收拾朕了呜呜……

微生默将陛下放下,刚还张扬舞爪的小家伙像倒腾得精疲力尽了,也不敢再使坏,一个人悒悒不乐地鼓着腮帮子,脑袋低低的,不知是在哭还是在骂人。

老太师慈爱地对陛下说道:“陛下,看。”

看?看什么。

小崽子什么也不想看,怕看到老家伙血盆大口,一张嘴就能把小孩吃下去。

微生默满带着纵容与鼓励,摸了摸陛下的脑袋:“抬起头。”

好可怕,老家伙的触手落到他脑袋上了……楚翊一激灵,识相地掀开了眼皮。

入目所见是巨大的空地上竖着一排排林立的剑戟,足以构成半座山头那么大的校场,烈日焰光灼照之下,上千上万号人就在这演练场中央,赤膊上身,只着军制长裤,空拳训练。

伴随着一道响遏行云的牛角声,演武的军长发出“一二”的口令声,所有人也随之发出震耳欲聋的虎吼。

跨左一步,向前出拳。

上千上万道拳风猎猎地刮到他还充斥着乳臭未干的绒毛的小脸上,霎时间就是一道劲风,差点儿将他掀翻在地。

他一瞬间直了眼睛,早已忘记了是谁把他领到这儿来的。

千万的将士,立得松岳,那样挺拔而齐整,楚翊甚至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一定和第一排的人一样,坚毅,果敢,能放出和太阳一样耀眼的蓬勃的光。

三、四……

伴随着军长不断发号施令,一拳又一拳刚猛地挥出,每个人的动作都是那样整齐划一。汗液从他们皮肤的毛孔当中渗出,沿着光溜溜黑黝黝的脊背源源不断地滚落,可在他们身上一点儿感觉不到疲累和退缩。

楚翊惊怔得如一头呆滞的乳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老太师弯下腰,和颜悦色地告诉他:“陛下,这是你的军队,是我大业的守疆铁骑。”

楚翊仿佛还未醒过神来,脸害怕都忘记了,他一根指头点自己的鼻头:“我的吗?”

老太师这样说道:“准确来说,是我们每一个大业子民的——盾。”

他看到老太师抬起下巴,深情的饱含清澈的目光望向那校场中无数年轻的儿郎,声音不知道从何方飘来:“陛下,他们曾经追随着先帝,与犯我疆土的胡羌人死战,以一当百,立下不世之功。若不是他们,敌人的刀就会割断更多我们百姓的头颅,会有更多无辜的,手无寸铁的人因为蛮夷的贪婪而死去……”

“可他们也没保护好朕的父皇。”楚翊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郁郁地还了一句嘴。

还嘴之后,楚翊其实就已经开始害怕了,他不敢把脑袋仰起来,但潜意识感觉到好像那血盆大口就要整个将他的脑袋给吸进去了。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自己人头分家,这时,一只粗糙干燥,指节间看得见厚厚老茧的鸡皮老手,将他小小的肩膀搭住:“先帝陛下率军抵御胡羌,上摅文、宣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安固后嗣,振我大业之天声,实为浩然壮举,陛下年幼,未能恤怀,先帝对此,绝不后悔。”

他那样正色,严肃到甚至让楚翊感到害怕,可怎么也无法反驳。

微生默这样对小皇帝道:“若无先帝,今则无民生,无朝纲,无君王,江山可危。”

似乎很少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听得更多的,永远是来自坤仪宫母后的叹息,和说起来时,恨不能活剥了父皇皮一样恨的疾言厉色,他不禁道:“可是母后很不高兴。”

微生默不知怎么同这个还太小的皇帝陛下说,因为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没那么多非黑即白,他想了想迟疑道:“太后当年……其实未必是真的反对。”

小皇帝似懂非懂,沉默了。

演武的军长发现了太师,还有太师臂弯下小小的陛下,那一瞬间眼光更亮,同时,将士也发现了陛下亲临,那一声声虎吼愈发震天动地,非要在小皇帝面前表现一番。

楚翊快被吓哭了,可身后的太后那只稳固的手掌就摁在他的后心上,迫使着他根本无法后退半步,甚至微生默怂恿着他,往前走,迎着他的将士们走过去。

“陛下,去感受,军民对您的爱戴。”

“……”

朕的耳朵说他聋了就是已经感受到了。

看陛下一脸的快哭了的神情,微生默决定不再纵容,天塌下来太后娘娘担着,他从身后将陛下抱了起来,令陛下就坐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小皇帝,一步一步走上了空旷的擂台。

左右旗杆悬挂着巨大的赤红色军帜风中凛然招摇,穿过那林立的兵器架,小皇帝用呆滞的目光接受着来自擂台下各方注目的洗礼,他几乎觉得自己身上片缕都不挂,于是难为情地咬住了舌头。

老太师廉颇老矣尚能饭,居然一把将他举过了头顶。

“……”

那一瞬间,楚翊不想做真龙天子了,他想做一只会打洞的耗子。

当陛下被太师高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刻,近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就像饿了几天的野狼盯着一坨肥美五花的肉一样,令楚翊感到自己不是陛下,只是盘中餐而已,他无奈又害怕,一动不敢动。

军长的破锣嗓子突然敲响:“陛下万岁!”

伴随着这领头羊的一声吼,成千上万人齐刷刷地向着陛下山呼叩拜,行稽首大礼。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那声音足以震散林中无数飞鸟,也顺风传入了中军帐中。

姜月见正在埋首阅读老太师留在军案上的木牍,这些都是各地上奏的一些琐事。这两年战事既定,军民同乐,将士演兵之余,便是帮助百姓修桥铺路,建设地方,偶尔有鼠辈贼寇落草为患,地方官员调兵遣将,将山贼土匪一窝打尽,堪称逸闻趣事。

太后看得专心致志,半边的乌发散落,沿着软袍宛如泉水般涌下,泛着漆黑朗润的墨光,将她雪白的脸庞遮掩去一小角,明媚的日光一个猛子扎进帐篷,笼在她纤瘦的香肩。

翠袖在一旁打着扇,为太后烹上清茶。

为了这一日的出行,太后昨天将自己和那些奏折锁在了太和殿整整一夜,几乎无眠。

太后看起来是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而这个大业如今也止戈生息,太平无事,她有无数肱股之臣可以倚仗,清闲富贵最令人羡慕,可实际太后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多少,只有近旁的人知晓得最清楚。

姜月见身体疲乏,看着看着,眼前陷入了一团花白,她的额头往下一点。

几乎立刻就要沿着桌案垂倒下去,翠袖吃了一惊,手里捧着热茶,来不及去接太后的脑袋,眼看着太后尊贵的额头就要噗通撞向坚硬的桌面。

姜月见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头一阵眩晕,精神意志没能抗得过强迫自己睡眠的身体,当她倒下来时,一只柔软的,泛着一丝凉意,裹挟着淡淡烟草药香的手掌,抵住了她的额。

微凉的触感,并不过激的力道,轻盈一弹。那手掌很大,姜月见几乎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将脸颊抬起来,偏过眸光,近旁是他身上宽松的襕衫,浅色的槿梨纹环绕着袖口,一动,从那柔软的衣料底下送来的便是纯正绵和的药香。

他垂下眼睑,情绪不多,冷玉般的皮肤,修长的眼,周身有种静谧的气韵在流转。

“太后,”他拿眼睛撞上姜月见怦然心动的眼神,随即微微错开,“您累了么。”

姜月见把自己那潋滟得快要泛滥的心思收拢,低头一看,自己的掌中还握着他的手,不免一笑,“哀家只是有些乏了,让小孩儿闹得——对了,小苏太医家的孩儿,有多大了?”

这是个好问题。

苏探微含混道:“也不大。”

他如玉般俊逸的面容,耳朵却爬上了蛛丝似的细红血丝,姜月见笑了:“小苏太医如今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将他接来岁皇城罢。”

苏探微静默地吸了吸鼻翼,“他……如今很好,不需要臣。”

姜月见道这年轻人害羞了,其实他这般聪慧,几番得召幸从,心里头多半明白了,编造妻儿,是在婉拒吧。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由不得苏探微做决定,姜月见想要开始,要结束也得由她来说结束。她只是暂不忍心逗弄这个脸红的青年了,她将手松开,那边飞快地撤去,姜月见眼风一瞥,那年轻人脸色不动,只是那只被她握过的手拿向了身后,藏了起来。

她挑起细眉,扭头问翠袖:“方才演武场上,是什么声音?”

翠袖适才一直替太后凝神留意陛下那边的动静,回道:“太师想必是带着陛下去校场了。”

姜月见“哦”了一声,“是该让他见识见识了。”

苏探微神情淡淡背着一只手向身后,那手背上的温度,犹如火烧火灼一般,滚烫。

楚狗:朕的儿子,天生就是真龙,只有老鼠儿子才会打洞!

小皇帝:那爹地你就是一只钻我母后床帐的大老鼠!

楚狗:……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班固《封燕然山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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