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黄花满地,秋意渐浓。

乌木长廊迤逦,金丝藤红竹帘低低垂着,挡住庭院幽幽光景。

三三两两的婢女梳着交心髻,一身青花掐牙背心,穿花拂柳,越过青石夹道。

为首的婢女双手捧着洋漆描金托盘,身后又有婢女提着匙箸香盒,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大声语。

衣裙翩跹,步履匆匆,转过影壁,又缓慢驻足,躬身毕恭毕敬,将手中提着的攒盒托盘交与廊檐下侍立的绿衣姑娘。

同在映月阁伺候,冬青却同他们这些二等婢女不同。

她是宋纾禾的贴身婢女。

孟府上下谁人不知,宋纾禾虽不是府上正儿八经的姑娘小姐,可却无人敢轻视低看。

府上但凡有了什么稀奇好物,第一个送去的定然是映月阁。

先前孟老夫人还隐隐不满,说宋纾禾一个外姓人,平白无故占了孟府的便宜不说,如今竟比主子还像主子。

若不是那年孟庭桉将她带回家,这些年又金汤银药吊着,只怕连命也活不成。又道孟庭桉不公,自家人不想着帮衬,反而一颗心系在一个外人身上。

这话自然是孟老夫人私下说的,只是第二日,她就被“请”去清山观中吃斋诵经,此后不曾再下山。

那之后无人再敢说三道四,更无人敢嚼宋纾禾的舌根。

孟家虽为高门大族之后,可到孟老爷子一脉,已经是人丁单薄。孟老爷子行事荒唐,家中产业多败在他手上。

孟父又是个不中用的,一心醉于山水,不问家中俗务。

孟庭桉不肖父,亦不肖祖父。三岁能诗,六岁能文,少年中举,世人奇之。后入朝拜东阁大学士,升至内阁首辅。

宋纾禾十五岁那年被孟庭桉带回家。

可惜她还在娘胎时落了病根,这些年金山银山娇养着,也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

药汤从未间断。

猩红毡帘挽起,冬青捧着药膳,轻手轻脚步入暖阁。

暖阁青烟萦绕,金为窗,玉为地。锦绣盈眸,玉兰绕砌。

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阁上供着龙泉窑青釉花口瓶,瓶中设有三两株红梅。

依理,这时节是不见红梅的。只因那日宋纾禾提了一句,翌日这房里就多出数株红梅,也不知背后之人花了多少巧思。

暖阁暗香疏影,红梅缀着零星夜色。

冬青款步提裙,轻声细语:“姑娘,该起身喝药了。”

重重叠叠银红蝉翼纱如朝云轻盈飘逸,贵妃榻上倚着一人,乌发蓬松,冰肌玉肤。

浅浅蛾眉轻扫,明眸微阖。宋纾禾一张娇靥如白璧无瑕,肤若凝脂,眉如山画。

冬青脚步渐缓,眸光微滞。

她在宋纾禾身边伺候了四年,可今时今日瞧见这张脸,仍然会如初见那般失神。

手中捧着的药膳渐冷,冬青无奈,只得提高声:“姑娘醒醒,这药膳若是过了时效……”

余音未落,忽闻廊下传来争吵之声。

宋纾禾身子骨弱,无人敢在映月阁喧嚣。

冬青双眉紧皱,悄声将药膳递给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冷脸转身出屋。

“你们怎么做事的?若是再这般……”

话犹未了,眼前忽的晃过一道娇俏的身影。

来人遍身珠翠,鬓间挽着蛾扑花纹双头博鬓簪,一身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瑰姿艳逸,美轮美奂。

正是孟夫人的侄女徐若烟。

下颌高高抬起,徐若烟趾高气扬,唇角挽着几分冷意,居高临下。

“若是我再这般,你想如何?”

身后跟着的婢女悄悄拽拉徐若烟的衣袂,一张脸都快哭了:“姑娘,夫人不让你来映月阁的,还有公子……”

徐若烟从婢女指尖抽出衣袂,不以为然:“姑姑向来疼我,才不会对我怎样。再说,表兄还有半月才回京,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向来看宋纾禾不顺眼,明明自己才是孟庭桉的表妹,可孟庭桉眼中却好似没有自己一样。

到底还是心怵孟庭桉,提起这三字,徐若烟难免心生怯意。

她在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孟庭桉这位表兄心有余悸。

想着对方如今远在天边,徐若烟清清清嗓子,咽下心中畏惧,强撑道。

“表兄在也无妨,我又、又不怕他。”

冬青对徐若烟的虚张声势视若无睹,不卑不亢道:“徐姑娘可是寻我们姑娘有事?”

徐若烟冷嗤:“她一个病秧子,我能有什么事寻她?”

徐若烟往后看了一眼,立刻有婢女捧着洋漆描金锦匣上前,匣子掀开,竟是一株千年人参。

徐若烟抚着鬓间的珠钗:“过两日是我的生辰,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多晦气。表兄如今不在府中,我可不想……”

衣袂再次被人攥住。

徐若烟不悦皱眉:“你拽我作甚,难不成我说的是假话不成?表兄明明就不在……”

一阵风拂过,吹灭了婢女手中提着的玻璃绣球灯。

云影横窗,檐下系着的铁马敲出清脆的音色。

夜色如墨,院落不知何时多出几处烛火。

一人身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锦袍,剑眉冷眸,长身玉立。

苍苔浓淡,青石台阶上刻出孟庭桉颀长的身影。

朦胧月色如烟似雾,悄然无声落在孟庭桉衣袂,却怎么也化不开那双黑眸的淡漠冷冽。

明烛照在孟庭桉脚下,如湖中波动的涟漪,簇拥着他往前行去。

徐若烟瞳孔骤紧,喃喃:“表、表兄……”

风又起。

月白锦袍自徐若烟眼前越过,厚重毡帘挽起,奴仆伏跪在地,躬身迎孟庭桉入内。

冬青悄无声息随后而至,低声转告太医的叮嘱。

这话孟庭桉早从旁人口中得知,那双墨色眸子平静无波,晦暗不明。

青烟未尽,明黄烛光跃动在孟庭桉眉眼。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冬青会意,悄步福身退下。

烛光幽幽,榻上的宋纾禾双眸仍然阖着,长睫如羽扇。

娇靥孱弱白皙,不见一点血色。

白玉扳指缓慢掠过宋纾禾眉眼。

扳指冰凉冷透,蕴着浅淡秋霜。

风从窗口灌入,暖阁烛光暗了一盏。孟庭桉一张脸落在昏暗处,晦暗不明。

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无声落在宋纾禾脸颊,而后,孟庭桉缓缓勾起唇角。

“……还不醒?”

扳指下的长睫如颤动羽翼,颤了一颤。

孟庭桉眼角带笑,一字一顿:“绒绒。”

嗓音清冷,辨不出喜怒。

绒绒是宋纾禾的小名,亦是孟庭桉取的,家中除了他,无人敢这般唤宋纾禾。

长睫下掩着的明眸慢慢睁开,四目相对,宋纾禾眼中掠过慌乱不安。

她急急撇开双眼,不敢同孟庭桉直视,语无伦次。

“……哥哥、哥哥怎的今日回来了,不是还有半月才回京么?”

若非如此,她也不敢背着孟庭桉偷偷登上高楼。

孟庭桉管宋纾禾管得严,平日宋纾禾见了何人去了何地,孟庭桉都会知道。

倘或遇上他出门,亦会让宋纾禾写信告诉自己。

宋纾禾天真抱着侥幸的心思,以为自己不说,孟庭桉就不会知道。

孟庭桉唇角笑意如旧:“怎么,绒绒不想见我?”

抚着宋纾禾后颈的手指如青竹修长,指骨分明。

孟庭桉笑得温和,那双深色眼眸如秋湖平静,不起半点波澜。

可宋纾禾还是本能觉出害怕和惊惧。

捏着宋纾禾后颈的力道不轻不重,可压迫和逼仄的气息却无孔不入。

烛影婆娑,孟庭桉一双笑眼隐在缥缈夜色中,他哑然失笑:“还是,绒绒想去瑶光楼?”

瑶光楼高十来丈,宋纾禾身子骨弱,禁不得半点风,往日孟庭桉从不许她登高处。

若非这回孟庭桉出门在外,宋纾禾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没、没有,我不想的。”

宋纾禾拽住孟庭桉衣袂,嗓音透着惊慌失措,“哥哥,我不想的,我只是、只是……”

她以为孟庭桉会怪罪自己,可孟庭桉只是弯弯唇角,温润眉眼好似上好的璞玉。

他垂首敛眸,指腹轻柔抚过宋纾禾的眼角,替她挽起鬓角的碎发。

“急什么。”

孟庭桉声音缓慢,如温良谦恭的长辈,引导着宋纾禾往下说。

“瑶光楼上月刚建成,绒绒好奇想去,也不足为奇。”

想象中的镰刀并未落下,宋纾禾好奇抬起双眸:“那……哥哥不生气吗?”

柔荑挽住孟庭桉的衣袂,宋纾禾声音极轻,不知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安抚孟庭桉,“不气了罢。”

罗袖满香,宋纾禾自下而上扬起头,水雾般的一双眸子潋滟。

孟庭桉眸色暗了一瞬,哑声:“嗯。”

宋纾禾长松口气:“那我……”

捏着自己后颈的手指忽然添了几分力道:“可绒绒还是骗了我,是吗?”

落在耳边的嗓音喑哑低沉。

宋纾禾瞳孔骤紧:“我……”

她明明想去瑶光楼,但却骗了孟庭桉。

孟庭桉温声:“绒绒,我不喜欢你骗我。”

映在地上的身影颤了一颤。

孟庭桉不疾不徐:“做错事,总是要受罚的。”

宋纾禾惊恐抬起脸,下意识朝后退去。

而后。

她听见孟庭桉淡漠森冷的一声。

“戒尺在书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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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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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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