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更深露重,皓月当空。

廊檐下坐更守夜的婢女手执珐琅戳灯,如一尊尊静立不动的石像,安静伫立于影壁前。

竹影参差,庭院悄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暖阁烛光未灭,偶有婢女大着胆子扬起双眼,悄悄往里探去一眼,心下好奇。

宋纾禾身子弱,往日这个时辰,她早早披衣就寝,可如今屋中烛光明亮。

一窗之隔,贵妃榻上铺着洋罽,宋纾禾伏在孟庭桉膝上,眼睫泪涟点点,我见犹怜。

乌黑长发散落在美人肩上,衬出如雪无暇的凝肤。顶上高高悬着的银红蝉翼纱飘逸,如身坠云端。

贝齿咬着红唇,宋纾禾咽下哽咽,无声落泪。

“……还疼?”

孟庭桉声音温和,哪还有方才的狠戾凉薄。

墨色眸子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净过手,孟庭桉掌中早无药膏的气息。

可屋中的药香不轻反重,丝丝缕缕萦绕在宋纾禾身前。

戒尺是握在孟庭桉手中的,过后亦是孟庭桉亲自替宋纾禾上药。

那双手修长,腕骨突出,虎口亦有常年执笔执剑留下的厚厚茧子。

宋纾禾知道孟庭桉方才一直控制着力道,戒尺落下时并不算很疼,可、可……

廊檐下忽然传来李管事的声音:“公子,马车备好了。”

宋纾禾一怔,直直望向孟庭桉。

大红双色五彩绣金缎面斗篷拥着宋纾禾娇小的身影,她并不知自己被带出何处。

八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

如今还在宵禁,可孟府的马车,却无人敢拦下。

刻着“孟”字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悬于马车前,一记白马嘶鸣后,马车稳稳当当停下。

墨绿车帘挽起,映入宋纾禾眼中的竟是“瑶光楼”三字。

她愕然转首,不解其意。

车夫备好的脚凳并未派上用场,孟庭桉一路抱着宋纾禾踩下马车。

夜色朦胧,青松拂檐,园中雕梁画栋,栽有青松翠柏。

宋纾禾上回是偷偷跑出府的,不敢细瞧。

如今借着月色,方看清瑶光楼的光景。

许是得了吩咐,阁楼中半个多余的身影也见不到。

绵软柔滑的羊毛褥子铺了满地,屋中烛光高照,亮如白昼。错金螭兽香炉燃着百合香,墙上悬着雕空玲珑木板。

窗棱并未支起,宋纾禾好奇抬眸。

先前她过来,木窗上所用的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用的软烟罗糊了窗屉,可如今用的却是清透明亮的云贝。

即便不开窗,亦能瞧见窗外虚无缥缈的夜景。

宋纾禾惊诧转眸,同身后的孟庭桉对视。

孟庭桉臂力极好,一只手环抱着宋纾禾,仍是从容不迫。

“这些,是哥哥做的?”

她上回便是在此地开窗受凉才染上的风寒,若瑶光楼早早换上云贝,宋纾禾只怕也不会生病。

乌黑的长发笼在雪帽下,宋纾禾眉眼如画,脸上仍带有病容之色。

她低声呢喃:“我还以为哥哥不喜欢我来这里。”

孟庭桉眼中温润,好似谦逊和煦的世家公子:“你若是想来,大可告诉我。”

宋纾禾咬唇迟疑:“我说了,哥哥就会答应吗?”

夜雾空灵婉转,鼓楼传来钟磬鼓响。

孟庭桉像是无可奈何,只笑:“这些年你求我的,我何时拒绝过你?”

宋纾禾反唇相讥:“可是刚刚你罚我时……”

她明明都认错了,可孟庭桉还是无动于衷。

声音越来越低,细弱无力。

宋纾禾理屈词穷,垂眸不语,耳尖的珊瑚坠子还未摘下,泛着浅淡的绯色。

孟庭桉眸色平和,指腹温柔抚过宋纾禾眼角。

“日后别再惹我生气了。”

“绒绒,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谎。”

孟庭桉声音不温不凉,不容置喙。

他垂眸,长指抚着宋纾禾鬓角往下。

孟庭桉抬高宋纾禾的下颌,淡声:“说好。”

那双漆黑眸子依然沉着冷静,不慌不忙。

孟庭桉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强势严厉,不容旁人说一个“不”字。

在朝堂上如此,在家中亦是如此。

迎着那双凌厉深邃的眼眸,宋纾禾眼睫颤动,讷讷点头。

孟庭桉扬眉。

宋纾禾颤颤垂眼,嗓音娇柔:“好。”

桎梏自己的束缚蓦然松开,孟庭桉一手抱人,一手在宋纾禾的后背轻拍。

像是在安抚,他温声:“还想继续看吗?”

宋纾禾摇头。

倏尔又想起什么,莹润白净的手指挽住孟庭桉的衣袂,宋纾禾怯怯:“我以后……还可以来吗?”

孟庭桉:“自然。”

宋纾禾弯弯眉眼。

孟庭桉轻声:“绒绒喜欢的话,哥哥随时都可以陪你。”

……

宋纾禾是被一声尖细的嗓子吵醒的。

回府时,府中上下灯火通明。

是宫里来的人。

御前太监刘公公躬着身子,隔着车帘毕恭毕敬向孟庭桉行礼。

“陛下知道大人连夜回京,特意打发奴才过来看看,可是青州那边出了事?”

刘公公手执拂尘,佝偻着身子。从宫里出来的人,说话自然滴水不漏。

孟庭桉此番是领了差事出京,无诏回京,乃是大罪。

宋纾禾骤然从昏睡中惊醒,一双浅色眸子诚惶诚恐,她压低声音:“……哥哥?”

马车两边伫立着穿戴齐整的金吾卫,人人腰间佩戴长剑,小太监手中高举的火烛照亮长夜。

空中半点旁的声响也无,肃穆庄严。

“没事。”

孟庭桉眉眼淡漠,抬手覆在宋纾禾双眼,从容不迫,“我先送你回房。”

马车越过刘公公,刘公公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强颜欢笑:“孟大人,陛下还在御书房等着呢。”

孟庭桉冷漠的一声“嗯”从马车内传出。

刘公公干笑两声,不敢冒失挡住孟庭桉的马车,亦不敢得罪宫里那位九五至尊,害怕自己回宫无法交差。

他讪讪:“这天也快亮了,孟大人还是先入宫……”

话犹未了,马车忽的从刘公公身边越过,没有半点迟疑停留。

刘公公余音哽在喉咙:“这这这……”

他转首,去寻门前的李管事,脑门沁出薄薄汗珠,“孟大人这是何意?陛下还在等着呢,若是误了……”

李管事面不改色:“大人既应了你,就不会失言。待他送宋姑娘回房,自然会入宫的。”

刘公公诧异,眼中流露些许意味深长:“可是那位……宋姑娘?”

李管事笑而不语。

除了宋纾禾,只怕也无人能让孟庭桉如此挂心。

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宋纾禾一路脚不沾地。

东暖阁早早点了熏香,暖香宜人。

宋纾禾一心挂念守着孟府的金吾卫,眉眼透着无尽的担忧。

“哥哥,真的没事吗?”

朝堂上的事,孟庭桉很少在宋纾禾眼前提及,宋纾禾对官场朝堂一窍不通。

“没事。”

银红蝉翼纱垂落,孟庭桉眸光平静,他体贴入微,“需要我留下吗?”

从始至终,孟庭桉都不曾将宫中那位九五至尊放在眼里。

宋纾禾乖巧摇头。

困意翻涌,在眉眼蔓延,宋纾禾耐不住睡意,沉沉闭上双眼:“不用了。”

声音如呓语,轻不可闻。

她不知孟庭桉是何时离开,倒是翌日醒来,冬青伺候宋纾禾盥漱,替她解了惑。

“公子是看着姑娘歇下后才离府的,约莫是三更天了。”

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曳地,冬青尽心尽职伺候宋纾禾更衣,无意瞥见宋纾禾蹙着的涵烟眉。

冬青疑惑:“姑娘可是不喜欢这料子?”

这绫裙是管事新送来的,样式亦是新鲜,听说是江南那传来的。

“不是。”

宋纾禾眉心轻皱,昨日虽上了药,可今日起身,那处留下的红痕还在。

宋纾禾怕冬青瞧出端倪,自个换上心衣里衣。

送到她手上的心衣,自然是上用的丝绸蚕衣,轻薄柔软。

可宋纾禾仍觉得不适。

铜镜前的娇靥未施粉黛,宋纾禾别过眼,望向檐下穿梭走动的婢女:“外面发生了何事,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冬青眉开眼笑:“是宫里的赏赐,公子都让送到映月阁来,姑娘可要瞧瞧?”

话落,冬青往外喊了一声,立刻有婢女捧着漆木托盘上前。

金镶玉八宝璎珞项圈嵌着明珠,难得宋纾禾有兴致,冬青亲自捧着项圈上前,为宋纾禾戴上。

她喜笑颜开:“这项圈倒是同姑娘今日这身相衬。”

冬青捧过铜镜,“姑娘瞧瞧,若是喜欢,奴婢就让留下了。”

金镶玉璎珞项圈挂在颈间,项圈上缀着珠玉,中间一颗硕大的绿宝石,正好悬在宋纾禾心口。

和昨日戒尺落下的地方一致。

彼时宋纾禾卧在孟庭桉膝上,面朝上,戒尺一下又一下在她眼前落下。

宋纾禾清楚看见榻前垂着的帐幔,看见孟庭桉淡漠冷冽的黑眸。

他似坐在高山冷雪前的君子,不染半点世俗风月。

面无表情,只眸色深了几分。

可手中所为,却和君子无半点干系。

身前还疼着。

宋纾禾忽的垂下眼,羞赧敛眸,取下璎珞项圈丢至一旁。

“我不要它。”

万籁俱寂。

庭院连一点风声也无。

迟迟等不到冬青的声音,宋纾禾疑惑扬起双眼。

铜镜中,宋纾禾一双杏眸如敛着春光。

她难以置信瞪圆双眼,望着铜镜中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男子。

孟庭桉俯身,漫不经心捡起被宋纾禾丢至炕上的金镶玉璎珞项圈。

黑眸晦暗不明。

“怎么,绒绒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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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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