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意绵绵,风声鹤唳。
耳边芦苇如麦浪,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玄色羽纱氅衣落在肩上,宋纾禾却半点暖意也未觉,心跳如擂鼓。
孟庭桉垂眸,那双深黑眼眸平静无波,他唇角勾着笑,单手抬起宋纾禾下颌。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指尖触及宋纾禾颊边的冰凉,孟庭桉沉下脸,不虞:“身上怎么这么冷?冬青就是这般照看人的?”
恰巧冬青取了暖手炉回来,闻言,吓得双膝跪地,叠声告罪。
宋纾禾挡在她身前,替冬青遮掩:“不关她的事,是我让她去取暖炉的。”
宋纾禾唇角挽笑,“我瞧这处景致不错,本想多看两眼,不想哥哥就来了。”
落叶飘落在宋纾禾脚边,又被她一脚踩入泥中。
宋纾禾仰首抬眸,眼中笑意浅淡。
孟庭桉淡声:“是吗?”
“自然是真的。”
宋纾禾携了孟庭桉的手,往回走,“哥哥可尝过那妇人送的鱼羹?我听说那鱼羹炖得极烂,得趁热吃才好。若迟了,腥味可就重了。”
氅衣笼在肩上,宋纾禾不动声色走在孟庭桉右边,彻底挡住了芦苇外支着的鱼竿。
一行人往外走了两三步,忽而又听孟庭桉低低的一声,他驻足:“等等。”
宋纾禾汗毛竖起,只当孟庭桉看出端倪,强装镇定:“怎么了吗?”
她定定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孟庭桉不曾看她一眼,俯身垂首。
宋纾禾惊魂未定,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
“别动。”
孟庭桉沉声,轻而易举握住那一抹纤细单薄的脚腕。
宝相花纹云头锦鞋教孟庭桉握在手中,宋纾禾大气也不敢出,提心吊胆:“……哥哥?”
离芦苇不过十来步,若是孟庭桉再往后望一眼,兴许就能看见那鱼竿了。
宋纾禾战战兢兢,闪烁其词。
她无心替勤王遮掩,只是不想和勤王有纠葛。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庭桉笑着起身,他手心多了一颗圆润明亮的珍珠,是先前宋纾禾拿来镶鞋面的。
“珍珠掉了,自己都不知道?”
宋纾禾长松口气,脸上有释然之意:“哥哥说的原来是这个,一颗珍珠罢了,待回去让冬青补上就是了,何必劳动哥哥。”
说着,又悄声朝芦苇望去。
湖面空荡荡,唯有孤鹭盘旋,哪有半点鱼竿的影子?
宋纾禾讶然睁大眼。
定睛细看,果真空无一物。
孟庭桉笑着替她抚平袍角的褶皱:“又在看什么?”
这一身氅衣是照着他尺寸裁的,于宋纾禾而言,未免长了些。
孤鹜齐飞,水天一色。
宋纾禾摇摇头,轻声细语:“一只野鸭子罢了,它突然从芦苇窜出,倒是吓了我一跳。”
正说着话,忽见先前的妇人提着漆木攒盒,遥遥朝他们行来,嘴上不住念叨。
“害姑娘和公子久等了,这是刚炖好的鱼羹,还请屋里坐。”
农舍是往日做农活的歇息之地,知道宋纾禾和孟庭桉身份贵重,妇人不敢耽搁,忙忙收拾一间干净屋子,请宋纾禾上炕。
她垂手侍立在一旁。
许是有孟庭桉在,妇人也不敢多言,讪讪站在角落。
“这鱼羹果真鲜美。”
宋纾禾轻抿一口,又命冬青搬来椅子,好让妇人歇息。
赏封是一早备下的,村里农家,哪里见过金锞子,赶忙和冬青推拒。
冬青笑着道:“大娘快收下罢,若是不收,回去我就得挨骂了。且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大娘,这鱼羹是如何做的?”
难得宋纾禾喜欢,她想学会,好日后做给宋纾禾吃。
妇人腆笑接过,若非贵人在此,只怕还要往那金锞子咬上两口。
她叠声笑:“这鱼羹也不难,只是往日都是当家做的,姑娘若想知道,我请他过来就是了。平日这会他都在湖边钓鱼。说来也怪,刚刚我好像没在湖边瞧见当家的?”
妇人好奇望向宋纾禾,“姑娘可瞧见了?他若不在,鱼竿定是在的。那鱼竿就支在芦苇旁。他这人古怪得紧,钓鱼也不用鱼饵……”
宋纾禾眼眸骤缩,差点让鱼刺卡住喉咙,连连咳嗽。
冬青惊呼一声,顾不上和妇人说话,忙忙提裙上前。
一只手挡在冬青面前。
孟庭桉伸手,替宋纾禾拍打后背,那双深色眼眸透着不解和关切:“怎么这么不小心?”
宋纾禾一张脸咳得涨红,接过冬青递来的热茶润润嗓子,方觉有所好转。
她一手抚在心口,眼角尚有泪珠打转。
孟庭桉皱眉:“去唤大夫来。”
“不碍事。”
宋纾禾握住孟庭桉的手臂,拦住他起身的动作,“只是不小心呛住了,喝口茶就好了。”
妇人站在下首,吓得脸都白了。
她手脚无处安放,连声音也不如先前清脆果断:“姑娘,我、我……”
孟庭桉冷眸掠过。
妇人双膝一软,跌跪在地。
宋纾禾拽拽孟庭桉袖口,深怕他真的降罪于妇人,宋纾禾搜肠挂肚,为妇人说好话:“哥哥,她家的鱼羹……我吃着极好。”
孟庭桉转眸:“绒绒喜欢?”
宋纾禾重重点头:“喜欢的。”
屋中杳无人声,外间伺候的奴仆婆子兴许听见动静,也跟着齐齐伏跪在地。
孟庭桉默不作声敲着案沿,半晌,薄唇轻启:“起来罢。”
宋纾禾紧绷的肩膀舒展,无声松口气。
孟庭桉不疾不徐:“你适才说……鱼羹是你家里人做的?”
宋纾禾猛然扬起头,掌心沁出薄薄汗珠,她竭力稳住心神。
双目直直盯着下首侍立的妇人。
妇人早无先前的伶俐,说话结结巴巴:“是、是我家当家做的,公子可是要见他?”
孟庭桉漫不经心颔首。
妇人连滚带爬,恨不得当即消失在孟庭桉眼前。
屋中悄然无声,孟庭桉抬手捏住宋纾禾下颌,迫使她同自己对视。
他嗓音依然温和:“怎么又在走神,不是说喜欢她家的鱼羹?若是喜欢,也可留下做事。”
孟庭桉懒声,似是带着笑,“还是说,绒绒刚刚是在骗我?”
扼住宋纾禾下颌的手指逐渐收紧,慢慢留下红印。
宋纾禾差点又咳了起来:“没有、没有骗哥哥。”
她眼眸低敛,“只是想着他家在这边,若是同我们回去,少不得要和亲人远别。那鱼羹我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吃两次就腻了。”
宋纾禾抬眼,水雾雾的一双眸子缀着期冀:“哥哥,这事不然就算了罢?”
宋纾禾小心翼翼勾着孟庭桉的小指,轻晃了一晃。
四目相对,宋纾禾眼中满是哀切恳求。
孟庭桉牵动唇角:“无妨,先见见。”
宋纾禾身子一僵,急急敛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坐立难安。
院外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沉稳有力,并不显得凌乱急促。
宋纾禾一颗心高高提起,眼前不时晃过芦苇旁支着的鱼竿。
若那人真的是勤王……
脚步声渐行渐近,一道高大的身影逐渐逼近房门。宋纾禾手脚冰凉,睁大眼,木讷盯着前方。
还有三步。
两步。
一步。
日光溜进的门缝,依稀只见一道长长的黑影。
宋纾禾屏气凝神,目光上移。
木门“嘎吱”一声从外过来,一个粗犷豪迈的笑声传来。
男子身量足有八尺多高,脸上横着一道旧刀痕,他笑得憨厚朴实。
“听说公子找我?”
这身量、这口音,还有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俨然不是勤王。
湖边的鱼竿,怕真是自己眼花了。
压在心口的重石落地,宋纾禾忍不住弯弯眉眼。
她转首——
猝不及防撞上孟庭桉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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