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赵渊两日后收到了外迁的旨意。
阴雨连绵,细密雨珠似空中撒盐,络绎不绝。
一辆不起眼的石青色马车缓缓停在孟府前。
仰头望去,刻着“孟府”二字的匾额沐浴在风雨中,府门洞开,两侧婆子如燕翅伫立,手上执着珐琅戳灯。
烛光幽幽,照出晦暗的雨幕。
马车内坐着一人,车帘半卷,露出一双怯懦胆小的眼睛。
刘公公手执拂尘,毕恭毕敬躬身:“陛下,孟府到了。”
他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帝下车。
举目望去,雨丝飘零。
遥遥望见门上高悬的九龙牌匾,皇帝又一次心生怯意。
“刘、刘喜,朕贸然前来,孟大人可会怪罪朕?不然还是等明日……”
“陛下。”
刘喜轻叹口气,好言相劝,“三王爷明日就启程离京,您若是明日再过来,可就真来不及了。”
皇帝双唇嗫嚅,迟疑半晌,终还是战战兢兢踏入孟府。
府前门可罗雀,唯有李管事上前迎皇帝入府,他不卑不亢。
“公子还在书房见客,还请陛下在此处稍坐片刻。”
皇帝颔首:“爱卿公事繁忙,是朕唐突了。”
李管事笑而不语,只让人送上茶水点心,又原封不动将皇帝的话转告孟庭桉。
一院之隔,孟庭桉轻裘宝带,一身玄色缂丝祥云纹长袍,眉若山水,平静无波。
他一手握着宋纾禾的手腕,在雪浪纸上落下一笔。
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字如其人。
金珐琅九桃熏笼点着松柏香,青烟腾云驾雾,仿若身在云巅。
李管事跪在下首,一五一十回话。
孟庭桉似置若罔闻,只一心一意教宋纾禾写字。
“又错了。”
书案上落下轻轻一声响,孟庭桉站直身子,清冷嗓音伴着窗外的缥缈细雨,寒意渐甚。
宋纾禾转首抬眸,欲言又止,琥珀的一双眼睛怯怯,时而望向那一面悬着乌木对联的高墙,时而望向孟庭桉。
“是陛下来了吗?”
毛笔搁放在笔架上,宋纾禾细声轻语,“哥哥若有事,我明日再学也是一样的。”
宋纾禾三岁习字,可惜她那一手小楷入不了孟庭桉的眼。
孟庭桉擅行书,往日闲来无事,也会为宋纾禾写字帖,教她习字。
“无妨,继续写便是。”
孟庭桉摸摸宋纾禾的头,耐心十足。
待他出了书房,已是半柱香后。
皇帝一手撑着额头,昏昏欲睡,案上的浓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皇帝晕头转向。
“刘喜,孟大人来了吗?”
余光瞥见门前的一道颀长黑影,皇帝登时打了个激灵,站直身子,僵硬出声:“孟、孟大人……”
长袍轻拂,无意碰倒茶盘中的茶碗,碎片顷刻落了一地。
皇帝手足无措:“我、我……”
他不敢在孟庭桉面前自称“朕”,更不敢对孟庭桉有半点不敬。
天下无人不知,若无孟庭桉,如今登基称帝的人根本不会是自己。
皇帝胆小如鼠,支吾半日,连话也说不清。
孟庭桉眉目笼着淡漠疏离之色,李管事撑伞立在他身后。
雨幕清寒,丝丝缕缕溅起阵阵冷意。
孟庭桉负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陛下今日出宫,所为何事?”
“无、无事,我只是……”
皇帝讪讪垂眼,语无伦次,“我听说三哥要离京了,他、他是好人,平日也不过是听听曲看看戏,留在京城也不会对孟大人您……”
孟庭桉从容不迫:“陛下眼中,孰好孰坏?”
皇帝心惊胆战:“三哥是好人,孟大人也是好人。”
他慌乱不安,“滇西是莽荒之地,三哥去了,身子定然受不住,我想不通他是何处得罪了孟大人。”
孟庭桉轻嗤一声,懒得多言:“陛下既然想不通,就别想了。”
皇帝:“可、可是……”
孟庭桉抬袖,下起逐客令:“宫外非久留之地,陛下万金之躯,还是早些回宫。”
那双凉薄冰冷的黑眸似有若无掠过皇帝身后的刘喜,似是知晓皇帝此番出宫是受何人怂恿。
孟庭桉唇角噙笑:“陛下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若有下回,也不必留了。”
皇帝面如死灰,不敢多言,匆忙离去。
孟庭桉漠然收回视线,目光望向园中一处假山。
山前矗立着嶙峋怪石,青松抚藤。
叠着雨声,孟庭桉嗓音透着冷冽森寒:“父亲还想躲多久?”
少顷,一人穿着长袍,讪笑从假山后钻出。
孟老爷半点也无为人父的严厉庄重,他干笑两三声,半边身子落在雨中,深浅不一。
“我、我也没想到陛下会来我们府上。父亲也不想躲,只是怕你和陛下有要事商议。”
孟庭桉冷冷抬眸。
那目光如银针尖锐,孟老爷双足定在原地,不寒而栗,他讷讷开口。
“前日我收到你祖母的家书,她年岁如今也大了,就盼着儿孙满堂,一家团圆,过些时日中秋家宴,她想着回府同我们聚上一聚。”
孟庭桉不疾不徐:“父亲也想和祖母同聚?”
孟老爷以为有戏,眼睛笑成一条缝:“自然是想的,她到底是你的祖母,常言道,百善孝为先……”
孟庭桉笑着打断:“父亲既有这份孝心,倒不如也随祖母上山,想来祖母也是乐意的。”
孟老爷脸色如纸,忙不迭道:“那那那倒也不必,你祖母喜欢清净,我还是不去叨扰了。我还有事,先、先走了。”
孟老爷脚底抹油,单手提袍,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
雨还在下,书房光影摇摇晃晃,窗棱雕槅镂空,糊着天青色的锦纱。
李管事跟在孟庭桉身后,压低嗓子道:“三王爷曾让人给陛下传过话,道滇西荒凉,他不想去,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
李管事声音更低,掩在沉沉雨幕中,“还有三王爷在滇西养的五千精兵……”
孟庭桉先一步踏入书房,指尖轻抬,止住李管事的话:“此事我心中有数,先下去罢。”
书房还有一位活祖宗,李管事不敢耽搁,叠声应“是”。
烛花发出细碎动静,书房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宋纾禾倚在案后的贵妃榻上,秋眸轻阖。大红地妆花缎云锦斗篷罩在身上,长长及地,只露出一抹皓白如雪的手腕。
许是习字时不曾留意,宋纾禾袖口沾有两滴墨汁,越发衬得凝脂如玉。
她是被孟庭桉吵醒的。
斗篷披落在肩上,宋纾禾坐在孟庭桉怀里,风髻雾鬓。
挽着青丝的红珊瑚番莲花钗在空中摇摇欲坠,挥落下昏黄光影。
宋纾禾红唇紧抿,唯恐溢出半点声响。
斗篷挡住了所有,先前还教自己执笔习字的手,此刻却掩藏在斗篷之下。
宋纾禾曾悄悄和孟庭桉比划过手指的长短,知晓他手指很长,骨节分明。
水雾如烟云氤氲在宋纾禾眼前,她晃晃悠悠,似孤舟泛湖。
昏沉之际,一声急促惊呼倏然从宋纾禾口中溢出。
又悉数隐匿在孟庭桉唇中。
孟庭桉俯身低头,一点点吻过宋纾禾的唇角。
宋纾禾心口紧紧揪在一处,攥着孟庭桉衣袂的指尖泛着白色。
她哪里还分得清今夕何夕,玉钗无力跌落在地,散落下三千青丝。
宋纾禾欲哭无泪,窝在孟庭桉怀里胡乱喊着“哥哥”。
“别乱动,绒绒。”
孟庭桉温声细语,如同儒雅温厚的君子,一点一点抚平宋纾禾的不安慌乱。
他端的谦谦君子,可手上之事,却和文雅谈不上半点干系。
孟庭桉是故意的。
故意不给宋纾禾。
……
窗外一声惊雷滚过,电闪雷鸣,亮白的光线照在宋纾禾涣散的瞳孔。
她无力垂落在榻。
暴雨倾盆,将世间万物的声音吞噬干净。
净手毕,孟庭桉踱步至榻边,一面抱着宋纾禾,一面替她整理衣襟。
榻上的青缎软席是新换的。
宋纾禾檀口微张,气若游丝。
孟庭桉声音温和,把玩着宋纾禾的手指。
思及他方才做的事,宋纾禾脸红耳赤,一双柔荑缩在袖中,不肯让孟庭桉碰到分毫。
孟庭桉眼角轻挑,明知故问:“怎么了?”
宋纾禾别过脸,不理人。
“……嫌脏?”
孟庭桉一语中的,宛若屋里内外无人,平静从容,“那还不是你自己……”
赶在孟庭桉说出那个字的前一刻,宋纾禾眼疾手快握住孟庭桉双唇。
她双目圆睁,难以置信:“你你你……不许说!”
孟庭桉笑而不语,好整以暇欣赏宋纾禾的慌张无措。
半晌,方握住宋纾禾的手腕往下,孟庭桉笑道:“知道了。”
孟庭桉捏着宋纾禾的腕骨:“宫中新来了一位太医,改日让李管事带你见见。”
宋纾禾不解:“先前的太医不好吗?”
她不喜见生人。
孟庭桉脸色淡淡:“吃了那么多补药也不见好,可见医术一般。”
宋纾禾缓慢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察言观色”和“言听计从”是她自幼学来的生存本事,且孟庭桉独断专行,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似是觉出宋纾禾情绪的低落,孟庭桉低眉敛眸:“……嗯?”
宋纾禾温顺点头:“我知道了。”
她指尖捻着孟庭桉衣袂的金丝银线,忽而想起一事:“徐姑娘刚打发人送来一封书信。”
不知是畏惧孟庭桉,还是不想同孟庭桉正面碰上。徐若烟如今给宋纾禾传话,都是让婢女送信。
“再过半月便是中秋,府上设家宴,她想邀我……”
园中细雨不知何时停下,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静谧祥和。
孟庭桉望向宋纾禾的目光渐深,如抹不开的浓稠黑夜,又似笼在山云间的层层浓雾。
孟府的中秋家宴,自然只有孟家人方能赴宴。宋纾禾没名没份,连“客人”二字都够不上。
往年中秋,宋纾禾都是一人待在映月阁。
她心口遽然一怔,叠声为自己澄清:“我知道那是家宴,我只是……”
“绒绒。”孟庭桉声音沉了些许。
他目光依然平和,像是亘古不变的山川水河。
长而笔直的手指缓缓抚过宋纾禾的眉眼,孟庭桉温声:“日后这种事,不必再提。”
孟庭桉声音极轻极轻:“听话。”
宋纾禾双唇轻张。
四目相对,到嘴的解释也渐渐化成静默。
宋纾禾慢慢转首。
她知道孟庭桉是在警告自己,认清自己的身份。
够格陪孟庭桉赴家宴的,唯有他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只是——
宋纾禾其实并不想赴宴,只是想看看筵席后的烟火。
她还从未见过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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