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蛇杯·二

这次,我倒是很有名妓的样子了,是小蝶告诉我来了个新客人,没提前说,但是就守在楼下,说是故人来访,一定要见我,我一开始还不打算见,毕竟我现在是真的忙,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我的。

不过,也没等我回绝,云檀和尚就自己出现在我房间里了,他看上去是从窗子里上来的,反正整个飘雨楼,也没人能阻止他。

云檀和尚一摘斗笠,又露出了他的大光头,我一看,就从这个熟悉的头型上认出了他。

云檀一见我,就对着我叹气,我已经想起来他可能是来追究我败坏他名誉的事,说不定,这些年他没来找我算账,都有可能是在寺里受了罚之类做的——他们江湖名门好像最爱搞这个,但他叹了口气之后,竟然就不提了。

他不提,我就更不提了,这时候我已经挺会装样了,乱好奇的脾气也收敛了不少,我就像是接待普通客人一样和他聊天喝茶,喝茶的时候,我又想起那个杯子,发现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它了。

我决定回头就再把那个杯子找出来,当时收起来不用,是因为那次在上头涂了不少血,后来虽然洗干净了,又被妈妈狠狠煮了几遍,但再用来喝水好像还是哪里不对,不过我那时候心情好,就觉得以前在意这个有点傻,而且我和云檀聊天,好像不用那个杯子才不对劲。

那一次,云檀过来,说了些什么我如今已经记不太清了,哦,对了,想起来了,那次他换了身衣服,僧袍变成雪白的了,我问他这次怎么这么讲究,他就说,从今往后,他就是他们摩柯寺这一代的江湖行走,所以他就换了身比较显眼的行头。

——呵呵,我懂,就像是我们楼子里的姑娘,要想彰显身价,让客人来了愿意花大钱,光是脸好看是没用的,一定要有配套设施,衣服行头还是小事,还要有足够的排场和装修,让人一看就觉得你不差钱,不图他的钱,这样他才会甘心掏钱,还唯恐你不收嘛,懂的懂的。

我这些话肯定没说出口,不过云檀是不是看明白了,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那次看上去,已经不那么好骗了,也不再会将紧张的情绪写在脸上,被我一眼看出来,有时候我被他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看一眼,就觉得自己所有心思都被他看透了一样。

话扯远了,对了,说到江湖行走的事,他们这种名门大派就是事多,说是不插足江湖琐事,一心修行,但是还是要隔几年就让一些弟子出面,在江湖上刷刷名声,以往摩柯寺的名声,就是这么一代代累积起来的。

云檀说他这次下山,主要还是为了魔教的事,好像是说,那些魔教余孽,为了找他们的少教主,闹出来的事是越来越多了,还有不少当初参与过围攻魔教事件的武林耆宿,都遭到了那些人的毒手,这说明他们行事越来越张狂,势力也越来越大了。

这时候云檀还向我道歉,说是他当年江湖历练还太浅,接到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就独自上门来向我求证,丝毫没有考虑过,如果消息传了出去,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也幸好我们机警,他那次鲁莽才没有造成更多的后果,他这次听说了我的消息,就赶过来看看,确定我没事,他也就放心了。

云檀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败坏他名誉的事终究还是被他知道了,不过,他既然始终不提,还说自己是为了道歉来的,那我就当真的那么听,反正我也没说假话不是?

从那次之后,云檀就时不时会来飘雨楼找我,我们有时候聊聊江湖上的事,有时候聊聊他在摩柯寺里的事,有时候也会聊我和我那些客人们的事,不过,明州这里的潜力已经被我挖掘得差不多了,也有不止一位客人,说要娶我回去当小,我当时就对云檀说,你猜我是怎么回答的?

云檀看我一眼,知道我肯定没答应,所以他明显不想陪我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于是就说不知道,我可不能这么放过他,就说,如果非要你猜呢?云檀叹口气,说,那也许,你说的是要他们休妻才肯,而他们都不答应吧。

我拍了拍手,对云檀说,你猜错了,虽然我说的也差不多,我说的是,如果他们肯替我剃个光头,那我就答应从良,去给他们做小。

云檀当时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但我是很有道理的,我说,你看,如果他们要让我下半辈子都为他们当个良家妇女,那,他们怎么连为我当一当和尚都不肯呢?我又没说让他们一直剃光头,最多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他们的头发就都长出来了,而我若是答应了,可是要几年、几十年地当良家妇女诶!这明显不公平。

云檀没办法,只好点头承认,我说的很有道理,这确实很不公平。

不过,好像也就是那次之后吧,云檀就很久没来了,正好,那段时间,我也和妈妈商量着搬家的事,我拒了几次赎身的事,那些客人也不是真的就全不介意了,如果我答应了其中一家还好,其余人就不敢接着惹我了,不过,我既然一家都没答应,还想继续开着飘雨楼,至少在明州地界上,这生意就不那么好做了。

妈妈认为我说的很对——这时候她就不提我没有天分的话了,于是就问我打算搬去哪里,我想了想说,要么我们就直接去京城吧,我一直想去京城,而且,这次我也不卖身了,卖身麻烦,就改给人跳舞吧。

京城果然是个好地方,繁华富庶就不说了,且京城还有个别处没有的好处,就是江湖人都不敢在京城乱来。

那之前,我的名声主要还是在江湖人之间传播,不过,到了京城之后,我就改变了目标客户和业务范围,变成给官宦人家表演舞蹈了。

再加上,我又换了个名字,如今是飘雨楼的素心先生,别提多么像良家妇女了——唉,要是我从前的老相好们知道,我其实不用谁为我剃头,也一样愿意扮作良家妇女,一定要气得弄死我。

反正就这么着,我是觉得,以前的麻烦是肯定不会再找上门了,于是,我就安心投入到崭新的事业里去,还发誓一定要成为京城中最红的舞蹈大师。

妈妈那时候就说了,如果我的志向还是当京城最红的姑娘,那她就卷了自己的棺材本跑路,扔我一个人在这里发痴,不过,既然我已经改主意了,要当京城最红的舞蹈大师,那还将就有点希望,她决定再观望观望,给我打理打理琐事什么的。

结果,妈妈说得果然不错,我在京城比在明州还忙——且还累、累得多,不过我自己开心,且没过多久,我的舞就跳得非常有名了。

飘雨楼里,我每一场舞的位子都能抢出天价,有些人也请我去他们家里、去宴席上跳舞,我曾经不怎么挑,有机会就去,但后来,请我跳舞的邀约一直排到三年后,我就只好按照心情和不能得罪的程度,以及,主要是妈妈的安排,选其中很少的一些赴约了。

就是在这种忙碌之中,我竟然又见到了云檀。

那次,却不是他找上门来——我之前那些伪装工作十分奏效,飘雨楼的名字虽然没改,但这实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迄今为止,我都声名大噪了,也没人将我和从前的“轻容”或者“仙仙”联系在一起。

我在宴会的宾客里看见了他,他的光头熠熠发光,好像还坐在贵宾席上,不过,那时候我忙着做一个大跳,要跳到事先搭好的一个台子上,那个台子被做成银盘的样子,我要在一个不大的落脚点上,一直不停地原地转圈,直到把在场所有人都转晕为止。

这事情有点难度,但是对于我来说,实在是算不上什么,而且我跳起舞来,根本六亲不认,看见云檀也就是看见了,仅此而已。

等我跳完了,又想起云檀来,结果发现他早走了,也不知道他认出我来没有,不过,他既然坐得那么显眼,我随便找了个人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他现在的情况。

原来,这些年,他已经以一介江湖草莽的身份,混成了朝廷里的“国师”,我也不知道皇宫里那个老皇帝是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又见识到了他坐那儿一动不动的本事,就认为该给他个国师当当,反正,在我看来,云檀也就这两点,令我深感敬佩了。

不过,既然他已经当上了国师,又深受皇帝信赖,那就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皇帝给他在京城里赐了个大宅子,这次不必我等着他来找我,而是可以上门去找他了。

但我终究是很忙的,于是,当我真的跑到云檀那个国师府的时候,他那个大宅子的门口都没什么人了——因为他们终于知道了,别管他们怎么等,云檀都不会见他们。

我去的时候,运气不错,云檀正好在京城,我还没想好要和他那里那个当知客的小光头说什么,那小光头就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飘雨楼的?我说是,他就说我可以直接进去,师叔之前就吩咐过了。

我一听就明白,上次,云檀一定是也认出我来了,但这次他没主动找我,我有点不开心,不过,他又很讲义气,知道吩咐人让我直接进去,我就决定要大度一点,原谅他好了。

这次再见到云檀,我就发现他身上的僧袍又换了个颜色,变成紫的了。

那种紫还挺好看,我虽然从来不关心价钱的事,但我也看得出来,这料子一定不便宜,肯定不是他们摩柯寺会发的那种行头。

我盯着他的衣服看,他一时也不说话,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直到我认定今天的天气十分不对头,搞得我都忘记来这里要干什么了。

既然这样,我就准备转身告辞了,结果,云檀却忽然开口说起话来,他先是问我,知不知道这几年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当然说不知道,我来了京城,就没再和江湖人士来往,唯恐他们认出我来,把我的下落出卖给我从前的老相好。

云檀点点头,又接着说,不知道也好,因为江湖上这几年就没发生什么好事。

我说,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说气话呢。

云檀点头,又摇头,他说他也是有情绪有感情的,从前不说这种话,只不过是没经历如今这些事。

那我当然就只好问问他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江湖上那些事,和江湖人打交道多了,我也知道,他们这些有武功的人,不管是贪嗔痴,还是爱恨情仇,都要比旁人激烈很多,像是云檀这样的人,才是彻头彻尾的异类。

于是云檀就问我,还记不记得他之前一直在查的魔教余孽的事,然后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就是这件事,这些年,他和其他一些人一起,查出了一些线索,于是江湖正道组织了几次剿灭行动,一开始他们节节胜利,眼看就要毕其功于一役,不过,后来他们才发现,这都是那些余孽演出来给他们看的,目的是要诱出正道最强的力量,在事先准备好的地方,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一听到这里,就知道接下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云檀接着就说,在最后那场大战之中,一向不出山的摩柯寺也派出了不少人手,于是,他的那些师父长辈,就和其他正道领军人物一起,和那些魔教余孽,一起葬身在了一个悬崖绝地。

我没说话,从前云檀和尚说过一些他在摩柯寺的事,虽然在我听来,他练功学法的过程,就是一系列惨无人道的虐待——身体和心灵上的都有,但是,听云檀当时的语气,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摩柯寺是个温暖又团结的大家庭呢。

唉,我有点明白云檀的心情,如果是妈妈和小蝶她们都死了,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更别说,如果只是死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只知道嘤嘤嘤、必须靠我才能活下去的,我就更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了。

云檀现在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简单来说,因为摩柯寺的高僧死了不少,云檀和他的师兄弟几个,就是摩柯寺仅存的高手了,而他们还要撑着武林圣地的架子,让其他三教九流,不敢冲击元气大伤的正道……为了这个,除了他师兄在寺里当那个掌门之外,他还得出来,开拓江湖之外的人脉,又经过了一些事,他就成了朝廷里的国师。

说完这些,他还对我说,不仅如此,他还有预感,魔教余孽未必就到此为止了,因为那个魔教的少教主,以及跟着对方一起消失的两件圣物还是一直没有找到,且,当时剿灭魔教,其实也不全是武林中人的行为,朝廷的一些供奉和六扇门也出了力,如果还有漏网之鱼,要找这些人报复的话,很可能,他们也不会放过朝廷里的人……

听着听着,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云檀有些陌生,他变得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些江湖人很像,他谈论这些推测和计谋时的表情,也不再像以往对我讲故事时,一直保持着某种旁观者的视角,克制冷静,而是真的成为了棋局上的一员。

我那天非常伤心,一定是天气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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