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后,我就不再主动去见云檀了,但我越来越多听说他的名声,在一些场合也和他匆匆见过。他这个国师看上去当得很好,和朝中人相处也渐渐游刃有余起来,但是,他在人前看着越是风光,我就越不想看见他。
后来有一天,云檀忽然来找我,问我那个杯子还在不在。
那时候正是半夜,我在飘雨楼里睡得好好的,他忽然来敲我的窗子,还不等我清醒,就直接溜到我房间里来了——说起来,从前我那些江湖上的老相好也喜欢玩这一手,害得我那时候睡觉也要画个淡妆,还要小蝶她们看着,吩咐说万一我睡相不好,要记得把我摆好了。
——所以说,当红姑娘不是那么好当的,我在明州那段时间,不仅是我自己,飘雨楼上上下下,都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但是,我也是扮演良家妇女久了,对这种事情终于疏于防范,朦朦胧胧看见他站在我床前的时候,我还觉得时光倒流,以为自己又回到明州了呢。
不过,即便是时光倒流,我也没想过,会在半夜的床头看见云檀这个大光头。
没头没脑的,他问我那个杯子在不在,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杯子,在明州我和他喝茶聊天的时候就常用,从明州来京城,我也没把那个破杯子扔了,只不过,自从我上次上门去见过他之后,回来我就又把那个杯子搁起来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很生他的气,尤其是他竟然也不让我好好睡觉,于是,我就故意想了想,问他是不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找的那个青蛇杯?我在明州还用过的那个?云檀点点头,于是我又说,如果是那个杯子的话,我也好久没见着了,可能是在搬来京城的过程中丢了吧。
我这些年也长进了不少,至少能当面对着云檀说谎,还不被他看出来,但也或许是云檀也没那么了解我了吧,反正,不知怎么,这好像是我唯一一次成功骗过了他。
云檀听见我的回答,眉头就皱了起来,于是我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就说,最近又出现了一些迹象,他原本打算借我那个杯子,来做一个假少主的局,好钓一钓那些暗中的人,但是我那个杯子又丢了,且时间还那么正好,他怀疑这里还有别的事。
我一听,就知道我刚才撒的那个谎,好像把事情变复杂了,误导了他的判断,不过,我这时候也不好反口了,我只好多问一问,难道最近真的有余孽冒出来,所以他要再设这个局?
云檀没有和我细说,不过,我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我给他的这个消息,确实是让他想得更多了。
那天云檀很快又从窗子走了,这些年来,他的武功好像也更加厉害,至少在我见过的江湖人里头,他是唯一一个我完全看不清怎么跳窗的人。
我每天还是跳我的舞、赴我的宴,但是,那次半夜和云檀见面,终究是在我心里留下了痕迹,因为我知道,不管云檀准备干什么,又要面对怎样的敌人,我之前的谎言,肯定会误导他的判断。
我有些内疚,就想做点什么弥补他,我再次打听消息,然后很快就从我跳过舞的人家那里听说了一些事。
这些事不是关于云檀的,而是关于六扇门的,之前我就知道云檀出山当这个国师,就是要联络朝廷的势力,可能是想让朝廷注意到魔教余孽的危害,好出手解决这个隐患吧,而正好,我又不想和江湖人士再扯上关系,就从朝廷动向上去打听,果然一打听,就打听到了可能的情报。
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说是六扇门最近确实在准备一次大行动,朝中好像还在讨论用兵的事,据说是某位大内供奉在宫里出了事,皇帝发了大脾气,说是一定要铲除那些不守规矩的江湖人。
这种消息在朝堂上倒不是什么机密,只不过是一般江湖人士没地方打听罢了。
我一听说老皇帝都发了火,还说到了用兵的事,就觉得这事已经不能善了了,而且也不再是云檀和尚一个人能够控制的事。江湖人说是能够高来高去,好像一个个都逍遥自在一样,但他们终究也还是凡人,也要吃喝拉撒,也需要休息,如果面对军阵,他们也是毫无胜算的。
只不过,这一招,对于有家有业的门派倒是好使,但是对付本就习惯了躲藏的少数几个高手来说,却未必能有什么作用,所以这肯定不是云檀的主意,也不是他的意图。
之前那个做局钓鱼的点子,才像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呢。
我正想该怎么帮一帮云檀,却忽然又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了他。
他好像等了很久,一见我,就让我赶紧跟他走,去避一避。
那时候我刚从外头回来,刚跳完一场舞累得很,浑身都汗津津的,正想回来洗个澡,不过,云檀看上去却比我还狼狈,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我二话不说就要跟他走,准备路上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我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我刚准备和他跳窗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然后就是小蝶慌慌张张地跑上来说,说咱们楼下来了一大堆六扇门的人,说他们已经把整个楼都包围了,要请我去不知道干嘛,不过妈妈在下头顶着,让我赶紧跑。
云檀拿着我的镜子在窗口那里晃了几下,又感应了一个呼吸的工夫,就告诉我做好准备,现在只能硬闯了。
云檀的话音刚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就在我这个房间里响起,明明我都没看见人,但是云檀一下就盯住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角落,手里还捏上了一颗念珠。
那个声音说,他不过是请素心姑娘去一趟六扇门总衙,国师放心,他们不会对素心姑娘不利的,不过是借她当个诱饵罢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云檀就和那个不露面的人说,说这事和我无关,诱饵随便找个人当都可以,不必牵扯无关的人。
那个人就说,我怎么会是无关的人呢?他们六扇门已经查清楚了,素心姑娘,哦不,从前还是轻容姑娘和仙仙姑娘,来历不明、出身不明,身边还有一个特别像魔教圣物的杯子——不,这就是真正的青蛇杯。
——顺便一说,说到这句的时候,那个阴恻恻的声音终于露了面,原来他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太监,不过手脚特别长,我觉得他长得好像某种猴子,他又跑到我房间的门口去了,身后就是押着妈妈的其他官差,而他手里正不停抛接着一个东西,我定睛去看,发现那就是我那个破杯子。
按理说,那个老太监这么说,我该担心自己的处境,不过那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糟糕,这下云檀知道我之前说杯子丢了,是在骗他了。
我看了云檀一眼,但是他没有看我,他还是专心盯着那个老太监,还在和对方争辩,额头上却渐渐渗出汗来,他这么不想我去做那个诱饵,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次和他之前设想的那个做局的点子还不一样,在六扇门的主导下,那个诱饵想必是要遭些罪的吧。
那个老太监和云檀说了几句话,终于也不耐烦了,我立刻看出了这一点,就上前半步挡住了云檀,对老太监笑着说,行啊,帮助朝廷是我们守法良民应尽的义务嘛,没关系,我和你们走就是了,不过你们不要动我这里的其他人。
妈妈用她那张鼻青脸肿的脸对我皱眉,我知道,她这是又想说我,说我天生就不是干这行的料,做事情也不动动脑子,这时候是讲条件的时候吗?啊?不过管她呢,我从没看过她这么难看的样子,而且她不也没看场合,顶上去挨了一顿打吗?她还有脸说我?
我话都说了,老太监倒是忽然笑起来,他表扬我知大体、识时务,不愧是当过名妓的人,他还说,听说素心姑娘平生的愿望,就是在皇宫大内给陛下表演跳舞?放心吧,这事就包在他身上,等这件事结束了,别说是让我进宫一趟,就是让我永远留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也是可能的。
老太监这个暗示让我恶心坏了,不过现在确实不是讲理的时候,我暂且也就忍了。
我向老太监那边走去,在我经过云檀身边的时候,半眼都没有看他,不过我感觉到了,他一直在看我。
到了六扇门总衙,我立刻就被打入了天牢。即便我知道老太监这种人一看就不靠谱,但也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天牢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比我从前住过的所有房间都要差,不过也不仅是这样了,他们还给我带了一套镣铐,说是这样才符合我“魔教少教主”的身份。
我不想和他们废话,不过他们主动和我说,说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说是朝廷抓到了魔教的少教主,以后还要我配合游个街什么的,看能不能把人钓出来。看在国师的份上,他们不会对我用大刑,不过到时候,一些做样子的事还是免不了的。
说完他们就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靠!这我还跳个毛线的舞啊!老太监那个死骗子!
我在天牢里躺着,生气也只能憋在心里,后来我就真的出去游了一次街,据现场热烈的程度来看,六扇门的宣传工作应该是做得不错的,至少,我听到了不少骂我妖女的话,还有一个个绘声绘色的小故事,说我是怎么辗转几地,将每个地方的江湖人都迷得晕头转向,让他们变成我的入幕之宾,然后死心塌地去替我搞事的。
行吧,我也没想到,我曾经那个要成为全天下最红的姑娘的梦想,就这么实现了。
对了,在那些小故事里,我还听到有人说我和云檀有一腿,不过,云檀形象特别好,即便在故事里,他也是那个一时被蒙蔽,但是最后幡然悔悟,把我告发了的正道人士,不说了,一说起来我就气得手脚痛。
这凭什么呀,我睡过他吗?没睡成啊!
太划不来了。
我游完街,就从六扇门的天牢,公开转到了京兆府的死牢里——一看就是六扇门那些人,在给不知道在哪猫着的魔教余孽留空子钻呢,结果我到了死牢第一天,魔教人士没见着,倒是又见到了云檀。
他又穿回了一身灰衣,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他是正大光明进来的,说他会和我待在一起,作为我身边明面上的保护力量。
——这也挺合理,毕竟六扇门再轻视我,也不会不准备一些高手看着我,这样谁都知道这是个陷阱了。而且呢,他在外头人的口中都已经被传成那样了,却还依然是朝廷的国师,如果魔教的人真的来了,看见他在这里,不管是当他别有心思,还是当他是在戴罪立功,都很好理解,说不定还能分一分他们的心。
我躺在牢里,死牢的地面比天牢还差,不过我其实从来不在乎脏不脏的,可见妈妈总说我“天生不是干这行的料”,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再正确没有的。
但云檀不是能忍受脏乱差的人,他从来就不是,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以往我觉得他会来的时候,就要特意搞一搞卫生。我在这里胡思乱想,他就跑去隔壁牢房,给我抱来几堆稻草铺好,然后,又把我抱起来,小心地放在一堆干净的稻草上。
我让他别忙了,最脏的是我嘛,我身上,说不定还有白日游街留下的臭鸡蛋什么的,反正我现在虽然感觉不太出来,不过想来应该是有的。
云檀浑身颤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巾,用带来的水沾湿了,开始慢慢给我擦脸,擦完了还小心翼翼地拿起我的手来擦,一边擦,还一边跟我说没有的事,我身上就是瘦了点,还有点之前受伤没清理的血迹,其他都没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想说他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不过实在是没力气,就算了。
那块手巾很快就脏了,云檀又拿出了另一块手巾——好像他今天来牢里,就是专门来替我整理外表的一样。因为不想动到我身上的伤口,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到了后来,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这觉睡得还不错,至少是我这些天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不过,我还是没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因为魔教的人,还真的来了。
我一醒来就看见云檀在打架,说起来,我还从来没真的看过他打架,他打起来不像个和尚,反而像是个说一不二的剑客——除了手里没有剑,用的是一串佛珠之外。
这架打得怎么样,我是看不出来了,不过,我还看见老太监他们了,他们早准备好了,就等魔教的人一来,就把我这间牢房附近的墙什么的都推了,一伙人围着那几个魔教的人揍,我几乎都看不见那些魔教的人的身影了。
也许魔教那些人也不是没想过这会是个陷阱,只不过觉得在死牢这个环境里,官府的人也发挥不出人多势众的优势吧。
——可见他们还是脑子不太好,也不太理解朝廷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对于老太监他们来说,魔教的人来了,那我就没用了,所以他们就没人再管我,这也挺正常的,我一点都不意外,不过,令我意外的是,那些魔教的人,好像也一点都不在意我,连个眼尾都没往我这里扫一眼,也没人急着往我这边跑,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少主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就生出极为不妙的预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看那些魔教人誓死顽抗的套路,马上就看出来,他们别的都不在意,却好像在刻意针对云檀。
我刚想提醒云檀一句,却正好看见,一道刀光闪过,一个魔教中人拼着受伤,忽然就凌空跳起,给了正和另一个魔教人士缠斗的云檀一刀。
鲜血溅了出来,同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原来是那个凌空跳起的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就被一旁伺机已久的老太监一刀斜撩,热刀切蜡一般,从腰间被整齐地切成了两半。
但那个老太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魔教那人的惨叫之后,紧跟着就是老太监的惨叫,原来,那个人即便被分成两半,却一时还没有死,他上半身往下落的时候,却凭空爆发一股狠劲,一口,就咬在了老太监的咽喉上。
这个时候,云檀受伤的血,才和那人被分成两半时落下的血液污物混在一起,一同落在了地面上。
老太监是朝廷这伙人的头,其他人都去帮忙,魔教剩下的人也去砍老太监,一顿混战之后,他们两方分开,魔教就剩下一个独眼的老头,他退到了一面没完全推倒的墙跟前,手里还举着一个我分外眼熟的杯子。
但是,那个我曾经天天用来喝水的破杯子,此时看上去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杯子渐渐亮了起来,像是个小号的灯笼,又像是遥远的夜空中,一轮悠悠亮起的明月,我的视线离不开那个杯子,像是我心里有个神秘的声音,让我一定要看清楚,于是,我就真的看见了,我看见那个杯子上亮起的光,像是一条缓缓游弋的青蛇,正从杯底到杯缘,渐渐攀升上来。
而,我从前以为也许是云纹,也可能是花朵的纹样,却正是这条青蛇身上的花斑。
咚咚、咚咚,我感觉我的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又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苏醒,还有一个时钟突然动了起来,滴答滴答;
在我的视野中,那条缓缓游弋的青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那个独眼老头的跟前,伸手接过了那个杯子,那条游动的蛇。
少主,我听见自己对云檀说,我们是现在就走,还是把人杀干净了再走。
老太监伤了喉管,指着我嗬嗬出声,云檀像是忽然呆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右手上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力道把握得刚好,只是皮肉伤。
——比我当年自己划自己的那道伤,要看着美观多了。
这个时候,老太监忽然扯着嗓子,指着我喊了一声红袖招,我听他的语气,好像还十分不服气,而且还饱含怨毒,既觉得我心思险恶,成功地骗了他们,又觉得我刚才在说大话,其实不能把他们都杀光。
所以我就点了点头,一个大跳,接一个原地旋转,用一个摘花的手型,伸手拧下了他的头。
蛮轻松的,原来杀人和跳舞差不多。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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