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甩开了伏宴的黎巫一改方才缓慢的前进速度,在迷雾之中绕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眼前重重迷障顿时散去,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青空之下,远山如黛,山林原野之间星罗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竹楼,从房屋之中升起的白烟徐徐缭绕,依稀可看到田地里站着耕作的人和在路旁嬉戏打闹的孩童,他们身上的服饰有异于现世流行的穿着,也许是因为与世隔绝太久,他们始终维持着本族从古以来的生活方式。
黎巫徐步走下上坡,向村子走去,行走在曾经熟悉的路上,遇到的每一人都停下来,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那样的眼神黎巫再熟悉不过了,只是隔了这几年又重新面对,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原本以为自己穷尽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然而宿命终究是宿命,如同他走的那一天那个严厉的老人家说的一般。
“你作为巫族人,迟早有一天要回到巫族,这里才是你的归属。”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也不信命,哪怕有一天我死透了烂掉了,也要死在外边。小小的黎巫在心里倔强地告诉自己。
可如今却是他自己主动回来了,为了那细丝般微弱却也怎么都斩不断的牵绊。
“真是他?看那咒纹,就是那孩子……”路边慢慢聚在一起的人窃窃私语道。
“他怎么又回来了,族长不是把他送去京城了吗?”
“还不快去通知黎禾族长,待会儿闹起来可没人拦得住。”
果真有人跑去找人了,神色紧张脚步急促仿佛被鬼追。
黎巫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小动作,凭着自己已经模糊的记忆自顾自向前走。
对于巫族,虽然黎巫有诸多怨怼,但在那段时光里,总有些事情能令人想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微笑,比如冬天放在门外的一碗热腾腾的丸子汤,撕扯破裂的衣服突然多出的细密针脚,又一次闯了祸后带着担忧的责骂,还有那……
桃树下的少女。
黎巫停下了脚步,和站在树下的少女对视,这早春季节,桃树早已结出细小的花苞,粉粉嫩嫩,衬得少女的姿容越发绮丽,她看着黎巫,慢慢绽放出明艳的笑容,柔声道;“阿黎,你终于回来了。”
黎巫想,整座村子,除了早已经去世的父母,也只有她会这样唤自己了吧。
“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少女的眼神染上了忧虑,“既然你都已经走了,就不该回来,若是叫他们发现了,你就走不掉了。”
“兰倾,族长在哪里。”
名为兰倾的少女,看起并不黎巫年长多少,她笑了笑;“你还是不肯叫我姐姐,罢了,既然回来了,就去找他吧,他在穆老那里,你回来的消息已经有人告诉他了,去吧,千万小心。”
穆老的住处是村中最大的那座竹楼,以竹楼为中心的空地上有不少持着刀的青壮年来回巡视。
黎巫轻轻抚摸了一下钻出来放风的小白蛇,将它按了回去,说道;“待会儿安静点,这里的人疯起来连人都吃,别让人把你抓去做蛇羹。”
少年的突然出现让早收到消息提高警备的护卫聚成一片,拦在了少年前面。
黎巫微微抬起下巴;“我要见族长和穆老。”
“黎巫,你还是巫族的人,就要遵守巫族的规矩,你该知道擅自闯入长老的住所要受到怎样的惩罚吧?”人群中有人叱责道。
“要罚我也不是你说了算的,”黎巫抽出鞭子,“你们是想让巫族圣地染血吗?”
这时一个中年人从穆老的屋中走了出来,冷冷一笑;”哼,还是这么嚣张。”
黎巫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人,攥紧了鞭子,就是这个人一力主张将他送去了中原,如今再回头看,也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是黎巫来了?让他进来吧。”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巫族族长黎禾迟疑了一下,挥手示意护卫们先散开。
“既然是穆老的意思,你就进来吧。”
黎巫神情淡漠地越过人群,跟在黎禾的身后进了竹楼。
竹楼内,烟雾缭绕,昏暗的室内,纱帘中的竹床上侧躺着一人,隔着半透的帘子对黎巫说道;“我早说过你会回来,现在你信了命吗?”
“我不是为了你口中的宿命而来,”黎巫盘腿坐在垫子上,微微仰起头,“而是为了巫族的存亡。”
“怎么说?”穆老慢吞吞地问道。
“轩和帝在你们之中安排的细作已经将你们的所为传回了朝廷,轩和帝正因为找不到刺杀的幕后操纵者而烦恼,如今已经集结了一队精兵,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若是被他们破了山中的迷阵,找到这里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你们要如何抵挡朝廷的精锐?”
黎巫也不卖关子,直接将来意道出。
穆老和黎禾对视了一眼。
“所以你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穆老问道。
这两人面对这样的消息依然如此镇定,黎巫察觉出了异样。
穆老点点头,对黎禾使了个眼色;“带他去看看。”
黎禾点头应了,示意黎巫跟着他走。
黎禾带黎巫去的地方他并不陌生,那是类似于巫族集会的地方,平时用来举办宴席,歌舞,婚丧,以及处刑。
此时最中间的杆子上挂着一具尸体,身上属于巫族的专属服饰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裂开无数口子,鲜血早已经干涸,显然临死之前受过残酷的刑罚。
“他就是那个细作?”黎巫别开眼去,两仪司的酷刑他见得多了,本该早就习惯,然而不知道为何他竟觉得有些作呕,尤其是在看到黎禾那自得的丑陋笑脸后。
“这就是背叛巫族的下场,受到最严酷的惩罚,这个人到死前还是不肯求饶,也算他有点骨气。”
“他不是巫族人,算不上背叛,各为其主罢了,”黎巫转移话题道,“所以你们已经早有准备,对付轩和帝派来的人了?”
黎禾轻蔑地哼了一声;“区区杂碎,哪里需要我们上古遗族出手,自然有人替我们解决麻烦?”
“你们还请了帮手?”黎巫皱起眉头,“谁会无缘无故帮助你们,难道不是看中了你们的血脉?巫族隐姓埋名在这深山中隐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避世,你们还把自己送到别人嘴边?”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黎禾拉下脸,“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必再回中原,你也是时候该报答巫族对你的栽培了。”
如果仅仅是让黎巫与巫族上下一同对抗轩和的兵马,黎巫不会拒绝,但是凭他对黎禾的了解,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所以他问道;“你说的报答,是什么意思?”
“时间到了,自然会让你知道,这也是穆老的意愿,不然你可以自己去问他,现在,先去见见你的父母吧。”似是不想和黎巫多说,黎禾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了。
黎巫看了一眼依旧挂在杆子上的尸体,眼中流露出一点茫然。
巫族的村落后,是一大片生机盎然的斜坡,斜坡上生长着南□□有的一种蓝色小花,素兰,一年四季,不断生长,每当风过时挟裹着恬淡的花香,这样一处令人神往的地方,却是巫族出了名的息魂地,所有巫族离世的人都会被安葬在这里,按照巫族的说法,逝者的鲜血和骨肉会化作泥土,成为素兰的一部分,长长久久停留在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上。
黎巫的父母,早已经过世的前任巫族族长黎潜和他的妻子叶伽都沉睡在这里。在黎巫小的时候,穆老带着他来过几次,看望他的亲生父母。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过世得太早,黎巫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能通过穆老的述说在脑海里勾勒出两个模糊的身影。
在他即将离开巫族的前一天,穆老又一次带他来到了族长的墓前,对他说;“黎巫,从前你问我为什么你的父母会那么早就离开了你,为什么村里的人不肯接纳你,为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关于这些我原本打算等你成年后再告诉你,不过现在你就要离开了,我也不再瞒着你了。”
随后,穆老徐徐道出了黎巫的身世。
原来,黎巫的母亲叶伽并非巫族之人,甚至并不是人。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的,只是偶然有一天,她出现在了村子外的小路上,昏迷不醒,看起来像是受了很重的伤,还是个愣头青的黎潜悄悄将她带回了家中养伤,和母亲一起照顾她,叶伽渐渐恢复了,但是全然记不得自己的过去。
原本巫族是禁止外人进入的,黎潜也被族中老人叫去问话,要求他必须马上将叶伽送出巫族,但是早已经和叶伽产生了感情的黎潜怎么也不肯答应。违反族规的黎潜自然是收到了非常严厉的惩罚,叶伽为了救黎潜而突然爆发强大的力量,震慑住了所有人,巫族为了不遭受灭顶之灾只能允许叶伽留下,随后的数年里,黎潜也凭借自己的能力而成为了族长,如愿和叶伽缔结姻缘,一年后便诞下了黎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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