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就计

月牙儿弯弯,垂在阙檐上。

宋祯孤身凭栏,站在吴宫七重阙楼上,瞧着那银色的月牙儿,又从高楼之上的千里朗空,看到重阙之下的万户人家。他扶着栏杆,对身后人道:“这里的夜晚好是宁静。”松裴负手走上前来:“国土安定,百姓安居,日不忧食,夜不畏贼,自然安静。”宋祯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倾泻进来的月光,回首时对他道:“今年的莲花盛会,可比往年冷清许多。”

是冷清许多,今年的帖子都接了,可都推脱着有事不能亲来,遣了使臣前来赴宴,松裴也都能理解,过去这一年,齐国亡了,宋王谭璋战死沙场,宋国也亡了。靖阳在漠州风生水起大杀四方,陈王沈沉安得守着四关,赵世子慕辰熬过冬日便只能坐在轮车上行动,蜀国偏偏又骚扰不断,楚王钟离溯一边得看顾着赵国,一边又得太子指令在边境建筑烽火台和粮马道以抵御外侵。即便是吴国,因着与燕国的对峙争扯,以及秦国强势的压迫和南越无声的威胁,上下也都没那么放松,这回的莲花盛会更不比往日热闹,就连松裴自己也提不起劲,也就秦王还有闲情逸致,住在他宫中等人来,可惜太子殿下无声无踪,这两人不碰面就没什么乐子可看,其余那些不当事的使臣小官就更没什么意思可瞧了!偏这时候宋祯从燕国送了那金鼓来,他自己也隐着名声跟着一起过来,倒颇值得玩味。

松裴不说话,狐狸眼含笑看着他,他审视的目色露骨,将他从头看到脚,宋祯前不久死了爹,缁衣着身,形销骨立,越发阴郁冷漠,松裴的眼神定在他那双晦暗阴沉的眸子上,谛勘他心思的目光如针如凿。

宋祯直面他的谛视和猜忌,迎着他的目光道:“齐亡,一水之隔的宋亦亡,待燕亡,吴国的下场又将如何?松裴,如今你最大的威胁,不是我。”

松裴眼中忌戾隐现,那狠厉转瞬而逝,被似真非真的笑意掩替了,他颇有兴致地问道:“哦?这话怎么说呢?”

宋祯近来瘦了许多,阴影打在面骨上,越发显得削冷锋利,松裴还在和他打马虎,可无声的对峙已经抵在二人之间,他笑起来,笑意阴恻恻的亮在漆沉的眼底,瞧得人心惊,他说话却缓柔,把松裴揣着的糊涂一句句地撕扯开给他听:“宋王谭璋不也是太子心腹,比之吴王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还不是照样飞鸟尽良弓藏,为太子战死沙场的尸骨未寒,宋国山河转眼便入了秦王之手,而这时的太子殿下,究竟在何处?是如他所言,在赵国边境抵御外侵,无暇顾及,还是,在豫金王宫里,忙着和秦王分算天下?”他倏忽哂笑:“太子和秦王,把天下人玩得团团转呢。”

松裴含笑倾听,他神色轻松绵柔,面色真假混淆,似是把他的话认真的听了,却并不从细微处败露他的心思,他随着他的话说道:“哎,我又何曾不为宋王感怀?他傲骨铮铮,战亡疆场也算求仁得仁。至于太子,他是君,我是臣,他如今连天子的旨意也敢违抗,我一个臣子,他的心思,我又如何敢随意揣测?他的情意,我又如何敢随意置喙?有再多委屈,也只得咬碎牙齿肚里吞罢了!”他就势挨近,与他推心置腹般的叹道:“我在秦王那儿吃的亏还少么?你燕国我还没握在手里,燕国海境已经叫他瓜分了去,我又能如何?那人住在我宫里,我又岂敢有半分怠慢?”

宋祯退开半步,他神色阴郁,眉间冷漠,却是看着松裴笑,那笑意轻蔑锐利,锋芒毕露,他笑道:“我已是你掌中之物,你又何必跟我装模作样?”他说话时仰起面,露出衣领下脆弱的颈,那颈纤细苍白,让轻薄的月色润抚着,那般的清冷脆弱,一只手便能箍得住,用些劲就能折得断。松裴瞧得心头生热,他袖中的手指微动,但他很好的敛抑着自己的情绪,宋祯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松裴的视野里,也是在无声地拿出自己的坦诚。

“你与我立场相悖,我明白,无论我说什么,在你而言,都是用心险恶的离间。可是这次,我不是为了针对你和太子而来,我想借你的盛会,拆穿秦王的真实面目。”

松裴目光微变,兴奋的味道一闪而过,和颜悦色的笑起来:“秦王的野心人尽皆知。”

宋祯笑意愈甚,隐含疯癫:“他若只是秦王,要争天下也就罢了,可真的只是如此呢?吴王陛下,你能探听到的消息不少,就没听过他身上的那些奇诡传闻么?你与虎谋皮,可也得知道,那虎皮底下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罢。”

“东西?”松裴玩味的揣摩着这两个字,宋祯步步紧逼:“对,东西。”他看着松裴:“宋国失守,天子下旨让太子带兵夺回,可太子却为他抗旨不遵,尽管如此,天子和朝臣们都拿太子殿下没辙呀!宋国落入秦王手中,便是把帝都的喉颈搁在的秦王的刀下,外患胁迫,太子便更加成为了帝都的倚仗。太子纵助着秦王崛起,而秦王的强大也成了太子屹立于朝堂的底气,他们两个如今同心同德,太子对秦王更是心醉神迷,松裴,倘若将来太子真的将这天下拱手相让,你可甘愿跪在秦王脚下对他俯首称臣么?”

往前一步,挨近时那眼底的恶念横生,他朝着松裴扑起撺掇的猛浪,骤然生出股疾风骤雨的狠劲儿:“你甘愿,在一个让人捏造出来的傀儡面前,卑躬屈膝,摧眉折腰么?”

松裴在他的话语里心惊肉跳,他想退开,却被宋祯用力的拽住了衣袖,他用近乎癫狂的眼神抵迫着松裴,咬牙切齿道:“他们将他奉若神明,呵!可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我要在天下人面前剥掉他的皮,让他原形毕露!”

松裴猛然挣开他后退,“你疯了吧!”他的后背抵上扶栏,他攥住栏杆,惊疑不定:“宋祯,你真是疯了!”

宋祯瞧着惊慌的松裴,将那眼底的疯癫和狠毒收敛了,他转身看着檐角的月,又看阙下万家灯火,清醒地说道:“松裴,你生在江南这片沃土,至今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虽说挨着南越,可太子殿下舍弃了晏非,把他推给秦王,也顺道将南越这摊子烂事推给了庄与,这些年,我与你明争暗斗,可我名声败坏,燕国江河日下,已是穷途日暮,于你而言根本不足为惧。你最大的威胁是秦国,但秦王如今与太子这般的关系,这威胁也已是形同虚设。你前半生富贵顺遂,往后的前程更是一片坦荡。你不曾在泥泞里挣扎跋涉,也不曾在暗夜里苟且求生,你众星捧月般的的长大,做错了事也只有温柔的训斥。”

他回首看着他,那眼神里有羡慕,更有嫉恨:“你很聪明,有心计,有手腕,所以在权利场上游刃有余,可同时,”宋祯笑的邪性阴鸷:“你也好天真啊!”

宋祯笑着,对他道:“你好天真呀!你以为太子拿捏你的,是你的忠诚么?错了,松裴,他拿捏的,是你的天真呀!你看,事到如今,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明白太子和秦王为何对南越如此慎重,你也不清楚,先秦王为何临死都不肯让庄与为储为君……”

松裴流露出愠怒和恐惧,宋祯走到他跟前,仰着点头与他温柔对视:“瞧,你面前的我,也是他们失败的作品,我的老师精心将我捏造,可惜他功业未成我就把他杀了,于是我便成了这样一个失败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我还要拿自己的脊背,做他步上神台的垫脚阶!”他憎恨的笑着:“我不甘呐!松裴,我得让你看看,怪物究竟是个什么样!”

松裴呼吸急促,惧色更甚,他被宋祯迫在这逼仄处,身后就是高阙悬空,他握紧扶栏强撑镇定。二人目光相抵,情绪暴涨,疯魔与天真摩擦走火,生出一股令人颤栗的兴奋。

宋祯微动,更加挨近了他,二人眼神交融缠错着,他诱哄般的低语着:“松裴,他披着秦王的皮,欺瞒天下人,也欺瞒着太子,把我们都骗得好惨!可若他原形败露,神台倾塌,身败名裂,他还能如此嚣张狂妄么?他受千夫所指,他还能够有机会走到那九重阙上去么!”

松裴茫然地愣了片刻,他神色倏忽激狠,喃喃道:“你说得对,他不能走到九重阙上去,我的双膝,也绝不该跪他!”

宋祯闻言,笑起来。

他缓缓后退,二人之间吹过凉风,将那激烈和癫狂也吹散了些,松裴深深呼吸些,抬手解着衣领,宋祯看着他鬓间的一点薄汗,轻声笑道:“你不用怕,你只需要让我那金鼓舞姬,在莲花盛会上,走得上台面就成。”

松裴也露出了颈,他面上顽笑之色全然褪却,余悸尚存,眼中尽是慎重和提防:“那金鼓,究竟有什么用?”

宋祯却道:“现在都说了,那还有什么意思?”他笑看着松裴,仿若两人亲密无间:“你便只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卿浔掌灯走上七重阙,从推开的门里走近漆黑的殿室,灯火随着他的脚步靠近,亮光逐渐地照出松裴的轮廓,松裴坐在榻上,他撑着手,在幽窄的灯光里斜眼觑看,密密匝匝的愉悦和兴奋积跃在他眼梢,卿浔便知,他得偿所愿了。

卿浔把灯搁在案上,低声道:“你要将计就计,可得考虑清楚。”

松裴笑道:“宋祯若真能毁了秦王,我倒是要佩服他了。”他灯下的眼神晦暗:“宋祯愚蠢,可他有句话说得很对,庄与绝不能重阙称帝!”他垂眸,缓缓道:“太子纵溺秦王势力,是要借他的刀斩天下逆臣,也要借他的力撑自己在帝都的腰杆。帝都议储风波不断,可自从秦王占据宋土与帝都隔墙而望,这声音便会渐渐地小了,外患悬颈,唯有太子能与之抗衡,这种时候再论易储,若东墙倾覆,便是自掘坟墓。可宋国之辙,何不是我吴国之鉴?”

卿浔道:“陛下过于忧虑了,宋国与吴国形势大有不同,谭璋身死,宋无后继之君,亦如您之言,太子要堵虎狼之口,才纵秦并宋,表面上分庭抗礼,私下里相互扶持,如今局势制衡,该正如太子所愿。”

松裴道:“如今是平衡,可燕亡之后,就不平衡了!居安思危呀我的丞相!”

卿浔垂眸,仍想劝诫:“即便他二人有情,可帝王之座,怎会轻易相让?”

松裴抬眸看向卿浔:“情之一字,谁能说得准?他们两个在枕上说了什么?又有谁能知道?倘若太子当真情迷心窍,要美人不要江山,我该如何自处?”他把信扔回给卿浔:“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搭台,宋祯唱戏,只为坏秦王的名,断他帝王之路。”

卿浔低垂的眸子里照不进光亮,一点冷芒倏闪而逝,他恭敬道:“好,臣会为陛下,安排好一切。”

“卿浔,”松裴看着他说:“这件事无需你经太多手,交给你底下人去办吧。”

卿浔微顿,道:“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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