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吴国延期了几日的莲花盛会在晴朗无风的夜幕下开了,吴王在盛服着身时看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他心里紧张不安,低声对身后的卿浔说:“事情你都安排好了吗?可别出太大的乱子,人来了,盯着呢。”
卿浔走在后侧一些,能和他低声说话:“陛下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太子殿下,您在众人面前是耀武扬威的君王,可在太子面前……”
松裴侧首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卿浔面色矜持道:“像个怕爹的孩子。”他在吴王的沉默里继续道:“其实您可以硬气一点儿,江南是太子殿下的粮仓,中原、西北的供给都要从您这里拨。吴国水军更是无人能敌,上牵制秦国,下防控南越,燕国的命喉握在您手,手头上也不缺钱,底气够足了,即便您敬重太子殿下,在他面前不敢翘尾巴,也不必对秦王客气地像是对自己的小娘,他可刚刮去了您手上的燕国海境。”
松裴在心里冷哼一声,他心里明镜似的,东海上的事儿早该传到太子耳朵里去了,吴舰能安然无恙地绕过秦王东游的船队归航,其中做了什么交易他能猜不到?他不出声不见人便是默认,御下有术,制衡为上,景华再把他当心腹,他也是臣子,为君者掣肘臣子天经地义,而他把庄与当爱人,咽喉也敢亮给他。松裴争的不是这些气儿,他算的明白,如今他手里多攥一块地,将来才能多一分活路和前程,他没必要为了意气自折前路。
松裴在暗笑里锤了卿浔一拳,也用语言杀他道:“怎么,卿相今天怎么没带妻女来?是怕她见了谢云要闹不痛快吗?”
卿浔淡定回道:“陛下还是担心自己吧。”
松裴并不打算放过他,挨近问道:“你对那小护卫究竟有没有点儿意思?
卿浔道:“陛下,他是秦宫细作,臣留他,是遵你的旨意,臣撵他,亦决绝,你从哪儿能看出我对他还有意思。”
松裴不依不饶,挑起笑打趣他:“绝情也要有情才能相决绝,这没你夫人,就和孤悄悄说一说,绝对不告诉别人。”
卿浔见身后鱼晦和公仪修跟近了过来,推拒开松裴,正色道:“臣对陛下忠心赤胆,容不下多余念想,臣对妻女忠贞不渝,更容不下多余风月。”
松裴瞥见了身后那两人,似是又为什么事争论过,隔着距离,互不相看,虽都身着同品级色系的官服,然一人暗纹黛紫,一人锦饰绛紫,差别十分明显。
松裴好奇难掩:“他们两个,又怎么了?”
卿浔道:“有些意见相左罢了,常有的事,陛下不必理会。”
松裴笑着追问道:“意见相左?说来听听”
卿浔见众人已陆续入座,简言道:“臣吩咐他们两个去做陛下交代的事,公仪修顺从,自请招待安排,鱼晦谨慎,多次出言提醒,两个人,昨儿在我丞相府闹到半夜。”
松裴远远看见宋祯入座,道:“看来,是公仪修略胜一筹啊。”
“他更懂得体会上意。”卿浔后退一步:“时候到了,陛下上座吧。”
松裴走上高座,在如昼明灯下与宋祯目光遥遥一碰,见他眼神含笑,讳莫如深,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安,一面金鼓,几个舞姬,他宋祯要翻出什么天来?
天下大乱,吴国的莲花会也受影响,今年来的宾客远没有往年多,不过也热闹,难得有不论局势尽情饮酒的时候,丝竹轻快,众宾客在融融的歌舞里觥筹交错。莲花台上歌舞演过几出,燕国的金鼓搬了上来。在场诸人好像都知道即将有好戏要看,喝酒的说话的都停了下来,纷纷看向台上。松裴瞄着庄与,意义不明地一笑,正襟危坐起来。
燕国使臣走上前来,捧着一个锦盒,打开是一副画卷,说是画师胥檀的新作,特地奉上,为莲花盛会添彩。
画卷展开,乍然一看,是玄龙与银蛇腾跃相争,再细瞧,却见那画卷以云雾为隔,云雾上,是龙蛇怒首相向,争锋于万里江山,而云雾之下,那龙蛇却双尾紧缠,交淫于千丈湖海。毋庸置疑,这画中玄龙便是意指太子景华,而银蛇则暗喻秦王庄与,这画中寓意不言而喻,二人明面相争,暗下却勾结□□,众人见之皆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太子与秦国贵族有染之事,初春便在坊间流传,起初人们也只当热闹听,毕竟贵族轶事向来不断,坊间说书的又极其偏爱编说那些个惊世骇俗口味重的,别人也爱听。再者,过去一年太子的确有秦国贵族来往不绝,风语谣言难免起于口舌之间,二人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再被有心之人故意传嚣,这说法便越滚越大,越描越真。至于与太子有染的具体是秦国哪位贵族,有三个说法,一道是襄君,二道是秦王,三来,也有人说是秦国重华宫里那位神秘女子,三中说法各有拥护,今日这画卷,是一国之君借笔墨点明了与太子有私情的就是秦王,如何不教人吃惊怒愕!
高挑的灯光映亮庄与淡然的面容,他坐着,锦服和珠玉堆衬,在灯光或者暗影里递过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和议论里从容饮酒,不失风度的直视那些恶意的眼神和难听的话,那于他而言没有半点意义,更妄想能够激荡起他的情绪。
杯中酒尽了,他搁下酒盏,等着侍从将酒倒上。
穿着吴宫宦侍托着酒壶从后躬身靠近,这人不是为他斟酒添食的追云,是庄与不认识的侍者,秦王在外向来谨慎,从不让除却近侍之外的宫人近身侍奉,他没有碰那酒盏,不想那宦侍竟大胆的端起酒盏奉与他,还在奉上酒盏的时候碰了他的手!庄与愠怒,挥开酒杯。那侍者竟眼疾手快地扶住酒杯没让其倾翻,稳稳地又端到庄与跟前,庄与皱起眉头,正想叫人来,却听得那侍者心情很好的一声笑。
他这一生笑引起了庄与的注意,庄与一抬眸,却碰上了日思夜想的情人的眼睛。那人微微侧首,笑着朝他眨了下眼睛,庄与的怒气顷刻间变成惊愣,这惊讶一闪而过,下一刻便在眼睛里漫开了喜悦的笑容。景华依旧躬着身,再次把酒盏奉给他的时候,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声张。
庄与这次接了酒盏,也没生气那侍者又借机摸了他的手,他饮尽酒的时候,已经把情绪都敛尽于面,眼睛里的开心的尘光却藏不住,只好垂眸盯着酒杯,不让别人瞧见。
底下歌舞融融,四处议论纷纷,庄与听视全无,他此刻的心思全在旁边的侍者身上,他忍住了不往他脸上看,手却不老实地偷偷抬起来,用手指勾住他的腰带,轻轻扯,侍者再次躬身为他斟酒,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了他这点小动作。
松裴冷着脸色让燕使把画收起来,那使臣也不纠缠,叫人卷起了画。
这时庄与开了口,说喜欢那画卷,让他呈上来。
赤权下去拿过燕使手中的画卷,转身时给了他一个森冷的眼神,吓得那使臣登时胆战心惊,脚下退了一步,垂首躲避。赤权将画奉到襄君面前,庄与拿过,打开来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众人都敛声屏气地偷看这他,揣测这位庄君不可捉摸的心思。过了片刻,庄与忽而笑了一下,是真笑,好像从这画里看出了很有趣的东西,他把画卷起来,递给一旁的宦侍,在未褪尽的笑意里,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嘱咐道:“收好这画,改日我要拿去送人的。”
在众人的猜疑打量里,宦侍弯腰捧过画轴,掐着嗓子道:“庄君您可真是好眼光!”庄与一口酒险些呛在喉咙里。
二人说闹的工夫,底下已经推出几面金鼓上来,景华神色微微一沉,倒酒时和庄与小声道:“这是燕国来的金鼓。”
庄与闻言,提了两分神去看,推控着金鼓的皆戴着面具穿着白衣,舞姬金衣长袖立在鼓上,金鼓和舞姬身上都有金色铃铛缀饰,动作间叮铃声不断,这让庄与忽然想起了些别的。乐声起,这舞寻常,左不过是“飞燕踏鼓”的改编,舞姬们在走位的金鼓上踏乐而舞。庄与没瞧出什么意思,低头饮酒时,乐音忽停,一只金铃在静默间落在庄与案上。
“叮铃…叮铃……”红绳系着金铃,金铃声清脆,从金鼓伶女手上连接到庄与酒席案头,那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气氛微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庄与,心胆捆绑在摇颤的红线上,随着那铃铛声悬落起伏。
丝乐无声,席酒亦无声,诸人都在审视着庄与,他居高殿上,威严内敛不可逼视,他坐明灯下,银袍锦绣俊美贵气,他还托着下巴,像把一出好戏看得意犹未尽,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却没把那些人看在眼里。他在静默里,瞧着金鼓上曼妙的女孩儿,忽的,微微一笑,就见他眸中星辰幽朗,座下有人轻轻呐出了声,就觉得后脊有寒意窜上,冒出股心惊胆战的惧意。金鼓上女孩儿还遥遥望着,他这一笑,竟让她陡然生出一种亵渎的罪感,仓惶地低下眸去。
庄与在骚动里气定神闲,他坐直身,伸出手指,拿起了那枚铃铛,将红线在骨节分明的中指上,绕了个圈儿。
“叮铃…叮铃……”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响在富丽安静的灯火里,他站起来,踩着璀璨的光影,牵着铃铛,往台下走。
随侍的追云想跟上去,却叫人拦下了,说是表演的一环,不打紧。景华隐在暗处,看见了卿浔的手势,目色沉冷。
庄与在红绳的牵引里走向莲花台,在他踏上中央的一刻,舞乐起,戴着面具的白衣人推着金鼓绕着庄与旋转走位,铃铛声和进丝竹声里,鼓上的女子踏歌而舞,金纱长袖抛舞如云,庄与身处其间,仿佛置身于金色祥云之上。那邀请庄与的女子仍牵着红绳和铃铛,足尖点在缭缭娆娆的云袖上,仿若轻燕惊鸿,舞蹈间,那红绳一圈一圈的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踏舞到了庄与跟前。
与此同时,那金鼓分列在四周定了,白衣人拿出鼓槌敲起金鼓来,鼓声震天,金鼓上的铃铛随着鼓声震响。
跳舞的女子从鼓上跃下,抛舞着金云长袖绕着庄与翩翩起舞。
庄与在那女子靠近时将红绳松了,舞到他跟前的女子妩媚一笑,踏着舞步混入舞群,和其他女子一起跳完了最后的舞,踏着舞步退出了场。
没了丝竹舞姬,白衣人更有力的打着金鼓,巨大的鼓声混杂着铃声,像是一道隔绝了外界声息光影的屏障,将庄与囚困在这方寸之地,听得庄与心神恍惚,他感到很不舒服,正欲转身离去时,却看见了其中一个白衣人走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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