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裴轻轻的笑出声,眼中的尖锐化作波流在桃花眸子中的缓荡:“宋祯,说吧,即便你不说,我们就真的找不出真相来吗?况且,幕后人让你来,不就是让你来引起秦王注意的,如若果真如你所言,秦王是他们精心选出来的统世之主,可是秦王却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么让你来,捧杀成神也好,刺杀太子也好,不就是为了让秦王知道他们,聪明点儿,不管你是因为真的被他人利用蛊惑,还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儿私心嫉恨,你说的越多,秦王和太子与他们才会有更多交手的机会,你和他们的目的也才达到的越多啊!”
宋祯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咳嗽,他拍着地砖笑出了声,呛出来的血丝染红了干裂的唇纹,在苍白的面色下殷冷如魅,他的发丝散落,在浮尘冷光里微动,汗滴和血一起滴落在石砖上。
笑够了,他踉跄着站起来,用手背抹去唇上血,白冷的瞳仁盯着庄与:“庄与,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你可是他们费尽多年的心血,精心调教出来的秦王啊!”
在场三人都是一惊,不懂他的意思,庄与问他:“我与巫疆异族从未有过牵扯,你这话从何说起?”
他面色变得清灰,双目也隐隐失神,没什么力气了,却执意站得直挺:“他在为你铺路,要你做这九州的主人,借你的手,借你在殿堂上的至高权利,来统治天下。可是你太不争气了,居然犯下一个君王的大忌!你竟然对一个人动了情,这个人还是要与你争夺这天下的太子殿下!所以他们和我做交易,让我来把真相告诉他,不知道太子知道秦王真实的身份,知道你是一个蛊人的子嗣,一座神像的傀儡,和一条蛇同血同脉,是不是还会那么的喜欢你。”
这话出口,庄与陡然变色,景华目现杀机,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冽,松裴连忙指着他呵斥道:“宋祯,你胡说什么!”
宋祯冷笑:“我是不是胡说,秦王自己知道!你们把秘密埋葬在秦宫里,便以为世间无人再知道了吗?”
景华是真的着了怒火,目色凛冽,握着扶臂的手因为过于用力骨指都见白,庄与倒是在片刻的惊愕之后恢复了镇定,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在景华看过来时对他摇摇头,而后站起来,走下台阶道:“看来他们真的告诉了你许多。”他走到宋祯面前,松裴退到一侧,庄与望着宋祯的神色平静无波,即便被戳破了不堪的身世,他此刻站在他面前,亦是俯仰众生的秦王,他高贵,尊华,高高在上,他的眸子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刻薄地照出宋祯扭曲狼狈的丑态。
宋祯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从骨子里便败在秦王的威严下,他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直视他:“我知道的还有更多!”
庄与却突然没什么兴趣了,好像他知道的事情对他来说并不在乎,回头对景华道:“没什么可审的了,我们走吧。”
“庄与,”宋祯突然在他身后开口大声道:“帝王薄情,何况你还是个男人,你并不能为他生下子嗣!你能保证他以后对你不会变心吗?你能忍受他以后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吗?你背负这样的出生,能被天下人所接受吗?你能挡得住悠悠众口吗?你能确保他日后不会为了巩固江山而舍弃你吗?别天真了!只有权势才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要是我,就控制了景华,挟天子以令诸侯,趁着这大好机会把江山握在掌中,到时候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
庄与回头,对他道“你错了!”苍白的解释很没必要,他用只是一种更加用力的语气,看着宋祯道:“你错了。”
这句话重重的击中了他,击碎了他的狂妄和自大,也击碎了他的不甘和嫉妒,变成了锋利的反光的碎片,投射着翻卷着他的过往,在一片破碎里,他好像恍然醒悟了什么,好像突然看清了什么,可是他不敢面对,也不能面对,他仰起头闭上眼睛的一刻,他心里那口支撑着的气瞬间被抽离,他浑身的筋骨都脱力了,他跌坐在地上,茫然无语。
“走吧!”景华也没兴趣了,牵了庄与的手往外走,环佩叮铃在冷铁间,声音落在浮尘里:“事情总会结束的。”
天下人都怕秦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有景华知道,庄与只怕是更想挟诸侯以令天子。他不是会让天子烽火戏诸侯的祸端,他是会助天子平息天下烽火的良人,他的局谋得很大,但想要的,就只是立在九阙巅上的那一个人。
那两人离去,松裴眼梢压着笑意,目光敞亮得看向了宋祯,宋祯与他目光轻碰,虚弱地说道:“你要拿什么谢我呢?松裴。”
松裴笑着拂去他肩上灰尘,挨近时和他低声道:“是该好好的谢你。”他看着他:“宋祯啊,我是真想和你打这一仗,不仅是为了叶枝,更是因为,我是真的欣赏你,虽然你这人,狠毒得单纯,执拗得愚蠢,运气也不好,可在诸侯里,算得上有魄力有手段,我养兵千日,小打小闹的已经不尽兴了,这次与燕交战,我真是期待了好久,这一仗啊,好好打,给我一个功名坦荡的前路,也给你自己一个最后能站起来做人的机会,我们,各自成全。”
从宫狱出来,雨还在下着,天云铁灰,宫色浓冷,宫砖积了薄雨,雨泡破碎,溅湿落花,湿掉来往宫娥的鞋袜裙边。
松裴让人去备轿,景华却说:“不必了。”把伞递给庄与,抓住他的胳膊将他背上后背,他踩在雨里,背着他往回走。
雨水很快浸湿了景华的靴子和袍摆,庄与却干干净净,半点也没沾,他撑着伞,轻声道:“殿下,你鞋袜脏了。”
景华望着前方的路,双手有力的勾托着庄与的膝弯,他说:“不怕,不管脚下有多凶险,有多肮脏,我也不要你染。”
庄与听着这样的话笑了,笑着笑着湿润了眼眶,他紧紧地搂着景华的脖子,把怕和委屈袒露在他的疼惜里。
雨更大了,景华握紧了他的膝弯,他目色坚毅地望着长长的宫道,无所畏惧地踩着雨水,背着爱人往前走。庄与掌低了伞,在伞下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那我给你打伞。”他道:“殿下,我也不要你沾雨。”
……
议事殿里,待景华和庄与上座,松裴便携着大臣们一起向他叩首请罪,卿浔和他府中的司直鱼晦和长史公仪修都在其下,松裴自认失察之责,景华却没有追责,但也没有让他起身,只让他把负责莲花会的官员统统带上来,将莲花会期间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交代一遍,不管大臣们说了什么,是否有过错,他都没有任何赏罚表示,只是一直面色沉冷,眉目间威压积压,让底下诸人无不战战兢兢。
松裴跪在下首,此刻一颗心七上八下,等得所有人都交代完了,揽罪过了,他又自承罪过,跪求太子降罪责罚。
景华没说话,转过脸来询问地看着庄与,庄与对景华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再去追究,让他自作决断便是。景华眉头轻皱,握了握庄与的手,只对松裴说,这是他吴国自己的事情,吴王自己处理便可,又让他合宜时机整兵伐燕,再没有其他的赏罚。
庄与觉得累了,想回去休息。他站起来,走到跪着的松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严肃,气势压迫:“我和景华会在一起很长时间,会一起做很多事情,”庄与觉得有必要和他讲明白,他看着松裴:“所以你要习惯。”
松裴抬头,想要轻松应对,可是和他目光对视,竟然半晌没把他惯常的笑从脸上扯出来,八面玲珑的话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在那样的目光下,松裴感到一种逼迫,似乎他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该有承诺一般的慎重和沉重。
但是庄与没要求他做出回应,他说完那句话,便起身,向着景华说:“走吧。”然后从宽袖中伸出手,等他来牵住。
从书房出来,天晴了,雨后初霁,晴光万里,积水如镜,倒映万顷宫色,景华没让人跟着,和庄与牵着手往回走。
走到花园里,景华见他沉思不语,问道:“有话说吗?”
庄与看他,道:“宋祯能在吴宫莲花会闹事,少不了吴王背后的精明盘算。”
景华拨开垂下的柳枝,在惊飞的雀鸟声里道:“他当然精明有盘算,宋祯在莲花会众人面前挑事,若你我反目,来日攻秦,接壤秦国的吴国便是主力军,松裴这些年,陆上练兵戈,海上养船舰,为的就是那么一日,除燕亡秦,天下一统,便是一功垂万世,未来一片光明坦荡。而倘若你我彼此信任,爱慕深沉,并不受他人离间,那么宋祯蔑视太子,挑拨你我的私情,便是欺君罔上,罪大恶极,他举兵灭掉威胁过储君的乱臣贼子,是功,更是恩,我得记得,来日奉还。无论如何,对他都有利而无弊。”
庄与道:“他为一国之君,又为殿下谋事,即便有些算计,也无可厚非,我只担心,他被人言辞蛊惑,私下和巫疆有所牵扯。”
景华似是想起了久远之前的事,他顿了片刻,道:“他不会与异族勾结。”
“即便如此,”庄与偏过头看着他,面色难得严肃:“可你是储君,是他的主子,他万不该拿你的性命做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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