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气肃而凝,露结成霜。
宋青霭打开窗户,仔细听了听,荣城的冬天没有课本里: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
只有萧萧而下的落叶和在枝头不愿意萧萧而下的落叶。
然后她就闻见了一篾清香的竹子气息,客厅里,姜梅正在拿细细的竹条手指翻飞地编织小竹盘,地板上还有一些蕨类蜷曲的幼叶,她喜爱拿自然之物做手工,就算简简单单的一箪食一瓢羹上,都尽善尽美地秉具自己朴素清雅的天性。
今天周末,姜梅见她起床,招呼她先喝一杯姜仔茶。
餐桌上拿陶土花瓶横斜着几支腊梅下,有一座小小的红泥炭炉在烘糍粑,宋青霭慢吞吞地坐下时,糍粑已经烤到澄黄滚圆,每一块像小将军般鼓起胖胖的肚子,热气腾腾地噗着白气,她支着一只筷子,细细地蘸着糖霜,旁边还有蜂蜜与黄豆粉,入口香甜软糯,很是美味。
餐桌上有几卷展开但未回复的书信,宋青霭随意翻了翻,有志坤叔的,她便仔细拿起来端详,见几页纸上面都是他画的图谱,从农耕到饮食、节气天象、还有花草果蔬,末了,叮嘱一句:阿青勿废艺。
忽闻蜡梅幽芳。
宋青霭心念微动,望向姜梅,笑道:“志坤叔就没写其他的呀?”
姜梅瞪她一眼,嘴角上扬:“现在是在荣城,可不许瞎说话呢。”
宋青霭心里想,她才没有乱说,小时候志坤叔就会拿着麦芽糖忽悠她喊他“爸爸”,她就“爸爸爸爸”地喊了一童年,直到被姜梅发现了,耳提面命地讲两人教育了一通。
反正她就她妈一个亲人了,她妈说她爸是谁,宋青霭将姜茶杯盖轻轻一磕,她就认谁。
所谓的血脉亲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宋章铤在其祖萌下虽被称为艺坛翘楚,可两儿一女只会沽名钓誉,如今,或为名或为利他只好将当年蔑视的一对母女接来。
而她被宋章铤所赞的妙笔丹青,所谓的“最继其志,相承之家风”,最初的启蒙却是志坤叔手绘的《修缮图谱》,门楣彩绘,斗拱墨线,她在飞檐翘角里,见识到志坤叔枝叶蔓藤,木构天花的本领。
小时候,身为木工的志坤叔每次修缮堂庙都要带上她。民间有大智慧,那些偏离于恢伟建构的高低营造,偏离于正统仙班的肃穆慈悲,杂俗私愿里的大小龛神,也能祝祈、驱煞,给予人小小的安慰。
建殿搭庙,造就神与仙,她最先学会的是各种口诀与如何用料,一种很直白却务实的观摩精神。
小小少年人,在仰视之前,先学会了端详,在未知的畏惧之前,先生出了直视的勇气。
所以她才能消解这么多年村内人的闲言碎语,与一直就确定被抛弃的厄运。
“阿青,下山去,我希望你步履轻盈,不曾伤心。”宋青霭想起志坤叔在车站送别时,说得这句。
秋末的微霜凄凄的夜晚,有昆虫鸣声如织布穿梭的呱嗒声,宋青霭细细追寻过去,在阳台上发现一只触角细长的绿色昆虫,正振翅长鸣,她认出来,它叫纺织娘,她曾临摹过齐白石的《秋叶秋虫图》,上面就有。
她想去拿纸笔,写生一番,这时姜梅却走进来,说要她下楼一趟。
原来是宋志昊电话打到楼上俞敏家,说在巷口等她。
宋青霭走下去,见他正怀里一大包画材纸张,要给她拿上去。
宋青霭摆摆手,说“不沉”,直接拒绝了。
宋志昊问:“你妈妈在吗?”
“不在家,出门了。”
“去哪里啦?”
“我不知道。”
两人无话,宋志昊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她。
宋青霭想起陆苓生日,眨眨眼,认真道:“不够。”
于是宋志昊笑着,又掏出一叠给她。
宋青霭一句话未讲,但是目送了宋志昊的小汽车离去。
她转头就在巷口看见了徐式昭,她很是惊讶,但是想起来俞婆婆好像之前说过,班长入冬就要搬到嘉木巷了,因为班长家里离嘉木高中有点远,早起骑车太冷了。
宋青霭冲他温和地一笑,故意说:“班长,好巧,你也住这里啊”
徐式昭是真的觉得很巧,而且是令人惊讶的巧合,宋青霭和她妈妈住在这里?
沈阿姨知道吗?宋志昊他的胆子这么这么大?
而且宋青霭知道吗?她知道这个地方,她知道她的身份吗?
徐式昭看着女孩明晃晃的笑容,神情中透着明晃晃的机灵与狡黠,他感觉冷风有些刺骨,凄迷清冷的夜色下,巷口的路灯灯光薄翳,为春天商店的招牌覆盖上一层脆弱的蓝色寒霜,有一种淡淡的凄凉感。
他突然有了些严峻的遐思,很想问:“你和宋志昊什么关系?”
但是他没有开口,试图在她脸上看出端倪,又觉得不太礼貌。
他上楼的时候还在恍惚,俞敏看见他就背了一个小包,有点愁绪:“去年冬天的被子早早晒好了,但是感觉今年有点短啊。”
这孩子身量窜的也太快了吧。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这是,是不是冻着了,不让你骑车来,熙岭那边山上多冷啊”
又将餐桌上的茶杯递给他:“快点来喝点姜茶,楼下姜阿姨刚刚送上来的,宋青霭你有没有见过。”
俞敏一边打开他的包,一边絮絮叨叨:“那孩子说你们一个班,要是座位离得近,你多辅导一下人家。”
“外婆知不知道。”徐式昭心里在想,他要不要问一下,宋志昊只敢在巷口,宋青霭看着对他很是冷淡。万一外婆不知道呢?她以后还要在这里怎么待。但如果事有隐情呢,他要怎么开口。
他踌躇不决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外婆,你有没有见过宋青霭的父亲?”
俞敏正将床上的用来遮尘的线毯卷拢塞进柜门,闻言一愣,她不知道外孙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但她还是觉得小孩子少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于是她若无其事般地开口道:“外婆知道,但是你还是少提及哈,你姜阿姨和阿青那孩子都不愿意多说。”
俞敏想起最近听到的风言风语,她还去找姜梅确认过,那孩子只是摇头。于是她停顿片刻,才低声说:“你可以当他不在了吧。”
徐式昭很少见到外婆对外人会有这般明显的感情偏向,看她面色还蔼然含笑,但是语气已经意兴阑珊了,于是他也就模糊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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