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天节日

薄暮时的蓝,早春时的风,周日晚的自习课,铃声未响之前,教室里人声鼎沸,四面的窗欣欣向荣,万物生出新枝,玉兰打起花苞,漂亮的不像话。

陆苓低头,专心致志地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在用拇指与食指捋钢笔尖尖上干涸的墨迹,黏黏哒哒的黑色墨水,捋完食指抹在宋青霭的草稿纸上,气愤地说:“我只是不小心摔在地毯而已,没想到这么娇贵,今天要么一直大口吐墨,要么一丝没有。”

宋青霭看了眼她抹下来的有些干涸的黑色墨体,影影绰绰,像一柄煽动的黑色小扇子,她顺手拿指间的黑色水笔添了扇骨与扇柄。

然后她歪歪头,想了想,提笔打算再加个小扇坠,却被另一只黑色水笔截断,她抬眼,看见徐式昭敲了敲纸面,一脸无奈地望着她俩。

“哦哦对,听题听题。”陆苓被寒霜似的目光一睨,率先迷途知返,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宋青霭的肩膀,一脸认真地开始盯着她自己的错题集。

陆苓心念电转,一分钟八百个心思,宋青霭相对好一些,但走神的功力也更好一些。

徐式昭第一次体会到张亮旭的心力交瘁。

他扔下笔,不想教了。

但少女眼眸无辜清澈,透过微微泛蓝光的眼镜望过来,好似风掀起海,是那种一软一软的蓝。

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一双乖巧澄净的大眼睛,一笑起来,唇红齿白,清纯可人,徐式迢想起了金平北三街家属院内,那棵会在明朗春日里绽放的酸梨花,叶绿瓣白,烂漫照眼。

他又将笔拿了起来。

竟然有人先没有耐心,陆苓拍了拍宋青霭的肩膀,起身道:“阿青,你学清楚了再来教我吧,我去给你买饮料了。”

竟然还有人大言不惭地点头:“放心,我马上就学会。”

徐式昭冷眼旁观,目睹一切,无声冷笑。

晚自习张亮旭看班,发上周考的月考试卷。宋青霭只有语文与英语成绩稳定,数学成绩没上百,离百也不近,差十一分,还没有她上次高。

张亮旭递过来了试卷,也递过来压力:“集训画画是有些占用时间,但你还是要把重心放在文化课业上。”

她从讲台上接过试卷,虽一脸不开心的落寞,但还有心情瞪了眼徐式昭。

徐式昭将自己试卷叠好,感觉自己考了班级第一也无甚乐趣。

下课也不转头来说话,数学题不是错的挺多,难道要等李傲明天课上简单讲过?他那么细致,她都要咬着笔头,拧眉反复推演好几遍。

算了,转头也会先絮絮叨叨地讲他不认真教,呵,他还不认真,难道要去找别人?

徐式昭看似神情专注地在做题,但笔尖陷在一处两难答案里,他的情绪却不知道陷在哪里。

宋青霭有点后悔瞪班长那一眼,怎么怨也怨不着人家啊,她托腮,有些苦闷。想起最近陆苓与罗姗姗一起陷入港片宇宙里,张口闭口江湖道义,天天喜欢缠着她画龙争虎斗里面的角色,她若是画的像,两个人就在她耳边齐声尖叫,古古惑惑个没完。

于是她慢吞吞地回头,侧着身子,声音柔和:“班长你没有想要什么让我画的啊。”

徐式昭正在做题,注意力好似全在笔尖:“比如说?”

宋青霭微微低下头,两根指尖撑在他的课桌,轻声道:“比如一些你很喜欢的东西?”

徐式昭头也没抬,将手边的一叠崭新试卷递过去,语气懒洋洋:“我喜欢最后几个大题,你要不要在上面帮我画几个方程式?”

宋青霭露出假笑,小心地接过试卷,看都没看就放在他笔盒旁边,转过身去了。

还没转完全,肩膀就被敲了敲,她回头。

徐式昭终于抬眼看她:“试卷拿来吧,我给你讲后面几道大题。”

宋青霭伶俐地将自己的试卷举过来。

徐式昭将红笔转在指尖,先看了眼她的大题,笔尖在试卷上点了点,语气和缓道:“你看你这种等差数列题又错了,上次是在两式相减时符号出错,这次一直撑到了你最薄弱的裂项相消才错,很不容易了。”

陆苓转头,她有点惊讶,直眉楞眼地问:“班长,你是吃了阿青的错题集吗?”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回她:“难怪我的错题集不见了。”

徐式昭直接没有回话,而是拿出自己的草稿纸,一板一眼对宋青霭道:“将裂项相消的分式都默写一遍。”

宋青霭想回身作弊看下书,借口道:“我去拿下笔。”

徐式昭将自己的钢笔毋庸置疑地塞进她的手里,一侧长眉一挑,懒洋洋地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宋青霭抓住一切蛛丝马迹苦思冥想,抓耳挠腮最后也只是写出来两个。

徐式昭看了一会,刚想质问前几日不是还倒背如流,就看见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手指上,一块触目惊心的红色圆痕。

昨天她拿蜂蜡烤制矿物颜料,添加松节油时不小心滴到了自己手上,一叠声地呼痛,手指却不放开那还在慢慢沸腾的调盅,要不是他夺过来,手指还不知道被烫成什么样子。

唉,他心里一片既怅然又寂静的柔软。

他心思微妙地想,她也不是贪玩,只是心中有先后顺序,有看得最重、守得最紧,于是他只得语气放缓,慢慢宽慰。

“会了不代表顿悟,错题集你现在不用着急。先掌握公式、积累知识,多思考,多研究。这些题,无非就是将课本上已有的知识与信息,反反复复变换与发散。慢慢来,不要急,就像你现在练素描,每一根线条不就是方兴未艾的过程吗。”

宋青霭晚上喝完姜梅送过来的晚安牛奶,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班长的这几句话,然后她又扭亮绿色的小台灯,在枕边慢慢地翻开课本,打算借助数学公式的睡眠奥秘。

神清气爽!

宋青霭第二日比闹钟早起,她刷牙时,姜梅睡眼惺忪地刚从房间里出来,一看到她,双目瞪圆,以为自己起晚了,急匆匆就要去楼下买现成的早饭。

宋青霭拦着她,指了指墙上的钟表,还有空余一个小时呢,她早起是要去运动。

不止姜梅不相信,她在楼梯间拦着一身练功服的俞婆婆,俞婆婆也是一脸的惊讶,将她甩在身后。

“小孩子,别妨碍我去练拳。”

宋青霭跟到中心广场的时候,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她坐在花坛边,腿上是俞婆婆的白色水壶,她低头数了一会脚边的蚂蚁搬家,抬头远远就看见了已经跑完步的徐式昭,一身黑色运动服,少年精力充沛,即使额头上残留着水珠,也是光风霁月,清俊明亮。

宋青霭将自己往身后的香樟树藏了藏。

徐式昭也远远地就瞧见了宋青霭,直接跑到她面前,笑着揶揄:“我以为我看错,还是你在梦游?”

宋青霭望着他:“班长,为什么你那么聪明,体力还那么好。”她陪俞婆婆打了一套太极拳,浑身上下就好像连续被八个人过肩摔了一样。

徐式昭闻言答道:“只是习惯锻炼而已。”

她纠结:“可是你很聪明啊,智力也可以被锻炼的很高吗。”

徐式昭见她眉心微蹙,想着她可能因为成绩有些焦虑,于是认真道:“智力本身就是一种能力而已,并非什么无坚可摧的宏伟庙宇,它并非本质,也没什么意义。”

他看她平时最爱就是在试卷与练习册的边边角角里画各种园林与殿阁,精致玲珑的小小山泉、藻井与脊饰,形制各异,上次还给他一点点细致地讲解古建筑里那些避暑苑囿,怎样引水汇成湖泊,她笔下精妙,一点点筑堤堆沙,令他对古建筑有着无限想象的启迪。

宋青霭觉得她才不要再听班长说什么了,因为他再怎么语气低调,也挡不住他班级第一,年级前三的能力。

而且他并非苦学,她与他这几日一起做功课,她发现他的消遣,就是数学做够了,扯一张英语试卷歇歇脑子,她在一道题上卡两分钟,他看了一两秒就可以解出来,他有时还会带她在数学迷宫里绕圈子,有意锻炼她复杂逻辑的能力,并非寻觅解答那么简单。

先不要纠结于正确与否,要透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知灼见的天才少年,可天才少年对她太过苛刻。

她想起他上次好奇名匠李春的安济桥,她乐不可支地给他细细画出敞肩式石拱构造,原本以为他会夸奖,没想到他笔尖虚虚一点,讲起了关于这座桥的物理力学原理。

她唇角默默地翕动:“我也想要这种能力。”

徐式昭略一沉吟,坐到她身边,娓娓道来:“就像数学的公理与定理可以构建毫无瑕疵的结构,虽然我不太懂应试美术,但在其平面的纸面上,孜孜不倦的立体显影,这本身就是高屋建瓴的过程,这一点,你比我厉害太多。”

宋青霭这才有点不好意思的害羞,但她小脸一扬,眼睛直直地望过去:“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许是刚才练拳了,她今日嘴唇格外红润,浑身带着点刚刚运动完,气血充足的盎然灵动。

一张小脸饱满晶亮,睫毛又长又黑的,像把精巧的小扇子。挺翘的鼻尖与脸颊微微泛粉,毛茸茸的耳垂,像牛奶瓶般闪闪发亮的透明。

身姿放松伸展,此刻正慵懒地将手臂撑在花坛边,就这么看着他,嘴角便酿了一小涡微笑。

徐式昭认真望着她,语气平缓:“不用,如果说我的智力是推演,那么你的智力就是勾勒。你不用什么都占,但你总归会有。”

“哦。”宋青霭呐呐回了一句。

他接着道:“你在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尽管来问我。”

徐式昭知道她很聪明,也很细致,知识的麦田里,她像一株小小的麦穗,努力饱满着自己的脆壳。

“哦。”宋青霭接着呐呐回了一句,然后慢腾腾地转开眼睛,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她的思绪在班长深邃的眼眸间,幽俏的眼尾上,他的目光炯炯倒影着一片清冷晨光,像一块旧时昂贵的天然群青,需要人费时费力地挖采。

就像1271年到访沙耶尚的马可·波罗曾记载:“它是一座很高的山,盛产最美的、色泽最佳的蓝色矿石。

徐式昭想,真是有点没礼貌的圆脑袋,理直气壮地敷衍人。

她们祖孙一行回到嘉木巷,姜梅已经煮好小馄饨在等了,热锅里盛出四碗,薄皮嫩肉,好似雾面粉心的百合花,晶晶亮的芝麻油,绿油油的小葱末,四个人热气腾腾地吃完,落胃安心。

徐式昭在楼下,慢悠悠地开车锁,等宋青霭下来,想载她一起去学校。

没想到她拒绝。

“你放心,就载到少年宫附近,不会有人看见。”徐式昭知道她担心什么。

宋青霭仍然摇头,看着他的眼尾,担忧道:“春风干燥,常骑车会把人吹成小老头的,班长您老马上成年了,还是留心保养吧。”

徐式昭头也没回,长腿一迈,骑上车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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