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10. 音乐与诗(2)

“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到问这个?”

正在我恍惚的时候,夏洛蒂看了过来,手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她盯上了我的眼睛,这下我就算是想要逃,也无从逃避了。

“羽音小姐她……伴着我姑姑吹的长笛,唱了首歌,于是我也有了和你差不多的反应。”

听我这么一说,她又闭上眼,仿佛沉醉于唱诗班空灵而圣洁的歌声里,突然间又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又坐得笔直,有些赧然地偷笑。

“我以前听说音乐是能够深入灵魂的东西,看来确实没错。不过林先生,你来找我,肯定不只是为了聊音乐吧?在我印象里,如果不是遇上什么要紧的大事,你不会来主动找我。”

我也只好自嘲般地笑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她点了点头,看起来颇为理解我的想法:

“阴雨天本就容易让人消沉,更何况你在怀疑我们现在所作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我有些诧异:

“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以为你一心扑在调查和联络上,根本不会在意别的事情。”

“实不相瞒,我最初的确没有在意,可能我想的东西并不如你那么多,这些情况都是羽音小姐来找我的时候不经意间提到的。她能看到你的迷茫,而且意识到你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持自己继续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但她说唯独在这一点上帮不了你,所以她找到了我,然而遗憾的是,我也无能为力。每次看到你的背影,我都能感受到你那无处安放的灵魂飘在你的身后,拼命嘶吼着,想要挣脱,但依旧被紧紧地禁锢着。”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把我所有想说的,还有一些不想说的,全都说了出来。原先编撰好的说辞全都作了废,此刻的我仿佛□□地坐在她的面前,接受着温柔的拷问。

我无力地点点头:“她说得对,那天你向弦先生要了很多东西,但他每答应一项,我就愈发惆怅一分。我能感受到你在为了我姑姑的那个目标,一直尽全力想让事情更顺利一些,但我却一直在想的是,做一件与我并无太大关系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与夏洛蒂有太多眼神上的交流,因为每当看到她的竭尽全力,我便会羡慕她内心的丰盈,然后对比自身的固步自封与空虚的灵魂,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夏洛蒂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马上回应我的话,而是站起身来,从我身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弦千渡给她的手枪,放在桌面上:

“我还不会用这个,你教教我吧。”

这倒不是件难事,我拿起那把枪看了看,卸下弹匣,把里面的子弹全部退了出来,然后又把子弹一颗一颗地压回弹匣,她则是拿着另一个装满子弹的弹匣,模仿着我的每一个步骤,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我又拿起手枪,打开保险拉动滑套,将已经上膛的子弹倒了出来:

“这枪一直处于上膛状态,好在你关着保险,如果因为没有关保险而走火的话,很容易伤到自己或者其他人。”

我把弹匣插进手枪的握把,又为她示范了持枪的姿势,以及上膛的方法。她坐在一旁专注地听我说着,时不时表情认真地点点头。我的眼神总会飘往她的方向,那样的沉静让我心驰神往,但我依旧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在告知所能想到的所有注意事项之后,我把手枪交还到夏洛蒂的手上,再次叮嘱她不要总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以及不要把枪口对准除了目标之外的任何生物。似乎是因为掌握了一项新的技能,她看上去十分开心,然后又把话题拉回到了我的迷茫上:

“其实那天我找弦千渡先生索要那么多东西,心里并不是在想着要帮助池小姐完成她的那个目标,至少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些,反倒是想着如何让我们能够更加便利地在这里生活。所以我拐弯抹角地提了诸多与我们的调查相关的条件,既是尽了秘书的本分,也是不想让他看出来,我在明目张胆地追求安逸。”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如此缜密的心思确实令我震惊,而我竟也开始变得心安理得起来。见我没有接话,夏洛蒂又说了下去:

“你也不用多想什么,咱们做的这些事情其实也无所谓有没有意义。那个叫‘真木智雪’或者是‘圣多默’的人,和她们两位小姐肯定是故交,但我们是受了院长阁下的嘱托跟随羽音小姐,与那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所以你的迷茫其实并无必要。我无意按照她的想法来开导你,但如果你希望我说些什么,我只会说,你大可以把让自己惆怅的心思,用在如何让自己逐渐安心上。”

我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夏洛蒂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又突然回过头来:

“陪我去外面走走。”

“啊?”

“我说,请你陪我一起去外面散散步。”

我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有些为难,但并不打算拒绝:

“你想去哪里?”

“去河边,我想在河滩上走走。”

我答应了她,于是她走到衣柜旁,拿出一把伞向我扔来,在我稳稳当当地接住之后,她又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拿过另一把靠在墙角的长柄伞,向房间外走去。一个二十五岁的苍老身躯,被另一个二十一岁的自由灵魂打败,我输得心服口服,只能羡慕地感慨:她真年青,以致能让我心生妒忌,但那样的美好又让我觉得,即便只是有那样的念头,也是一种罪孽,她不容玷污。

这里的雨自从我们到来之时就在一刻不停地下着,有时暴雨倾盆,有时只是细雨婆娑,但天空一直都乌云笼罩,灰蒙蒙的一片,从未见到过雨后天晴。我和夏洛蒂撑起伞,推开旅店的玻璃门,向着修道院面向多瑙河的拱门走去。

她走在我的前方,不紧不慢地迈出轻盈而不失沉稳的步伐,雨滴落在她头顶的伞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棕色的长发散在肩头,自然下垂到后背,伴随着身体的起伏而上下腾跃,与她身上的常服一起,展现出少女特有的美好身姿。我又开始感叹:她真年青。

长裙的褶皱微微张开,夏洛蒂向值更的修士点头致意,女式皮靴踏上了铺满鹅卵石的河岸,她的脚步马上由稳重变得轻快,但看得出来,她在我的面前,有意压制自己的雀跃,倘若我不在,我猜她一定会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一样,撑着伞蹦蹦跳跳地行走在这片河滩上。我就这样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只燕子,在我的身边振翅飞行,虽然不能像鸿鹄那样翱翔于万里长空,但也依旧比诸如猫或者鹿这样的四脚动物,要更加自在洒脱。

“林先生,莫非你一直在盯着我看?”

夏洛蒂的声音把我从幻觉当中拖回现实世界,她已经向前走了相当长的路程,正站在河岸边,回头看着我。她那敏锐的洞察力让我有些心虚,我赶紧快走几步,伴随着鹅卵石之间的摩擦声,来到她的面前。我看向那张在雨中更显恬静的脸庞,她正学着神谷的样子,故意要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我。我无辜地耸了耸肩,又若无其事地走在了她的前面,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她,极力避免目光的交汇。

“我只是在发呆而已,刚才我看到了一只燕子,它在我身边绕了几圈,最后向前飞去,消失在你站立的位置。”

夏洛蒂并不听我的胡言乱语,她又绕到我的面前,只是看着我,却一言不发,仿佛对我的不坦诚颇有微词。我只好叹了口气,重新整理了措辞:

“好吧,我承认我刚刚在看你,就像是看到了一只燕子,但你的一句话就把我的幻想打破了。”

从心底生出的光亮又出现在了她的眼中,她不再看我,转身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将河滩上的石子踢进水中,然后出神地看着水面泛起的阵阵涟漪。眼前的多瑙河并不似那首著名交响乐,不见丝毫蓝色,在这样的斜风细雨当中,雨滴落在水面,激起一朵朵水花,河水反倒被晕出浑浊的青绿色。

我问她:“斯宾赛小姐,难不成你喜欢在雨天散步?”

她迟疑了一下:“倒不如说是喜欢在水边散步。福塞尔修道院旁只有一条细小的溪流,空闲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去那附近走走,只可惜那只是一道山泉,远没有卡斯尔登城边的翁渡湖壮丽——其实我觉得这一段的多瑙河,也比不上那片月牙形的湖泊。”

“毕竟是在上游嘛,如果在维也纳或者布达佩斯的多瑙河畔散步,你大概也会觉得那是美景,只要不是在雨天。”

她看了我一眼:“我可不像你一样,到过很多地方。在被收养我的那对夫妇送到院长阁下那里之后,我就几乎只生活在修道院中,偶尔也会去卡斯尔登城里,但次数并不多。这回来雷根斯堡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国,不过说实话,我更喜欢待在一个熟稔的地方,如果离开得太远或者太久,我就会逐渐忘记从前的一切,变得不再想回去。”

“这没什么,每个人都会这样,想要走得更远,就总得牺牲些东西。”

我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样的满不在乎立刻让我感到有点后悔,教会她如何漠视生存的意义,的确是一种残忍的举动。

她那发出光亮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忧郁:“你说得没错,虽然可能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常年流离羽音小姐或者池小姐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记了我出发的地方,那我一定会感到生不如死。”

恬静中的伤感令我恻然,我不忍看见她伤心的模样,赶忙连声道歉,然而夏洛蒂却并不愿意给我后悔的机会,她制止了我的道歉,甚至还替我找了台阶下。于是我非但没能心安理得,反而越发从心里生出一种愧疚——她年青得叫人羡慕,但我却越来越不敢面对那一双澄澈的眼睛。

“只可惜她是一位修女。”

我心里如此想着,却未曾料到直接将我心里所想说了出来。而夏洛蒂的回应更是直接:

“一位会对神的存在提出质疑的不坚定信徒,和一位总是世俗事务缠身的修女,倒也能够有许多共同语言,只要你愿意来找我——毕竟同龄人之间更容易理解彼此。不过我发现你大部分时候,都是下意识向另外两位女士求助,这倒也不奇怪,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选择。她们身上的光芒的确比我耀眼得多,你完全不会留意到站在她们身旁的我。”

我没想到她会用如此明确的话语表露自己,在揣摩她的意图之前,我先环顾四周,确保这附近的树梢上没有云雀等鸟类,又回头向修道院里的旅店大楼看了一眼——遗憾的是,我找不到属于我们的窗户,并不知道神谷她们是否在她们的房间里观察着我和夏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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