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转回身去,看着她的背影:“我读书时看到过一首诗,虽然被翻译成了英语而并未原版,但我依旧喜欢。”
她回过身:“俳句?你总是不把话说全,难道想和我玩猜谜游戏?”
我再一次哑口无言,离开了神谷和谕佳的身边,夏洛蒂仿佛是变了一个人,意外地思维活跃,且极其喜欢逗弄他人。我从前与她交流不多,但与她说话时,总会发觉自己逐渐被她牵着鼻子走,而现在我更加确认了一点:我是真的不擅长应付她,除了对她说实话,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除非我请出那两位在楼中轻歌曼舞的女士。
“那首诗是这样写的:You stand on the bridge, gazing at the scene. While others in buildings observe where you've been. The bright moon adorns your window with grace. You adorn the dreams of someone, in a different space. ”
果不其然,夏洛蒂听完之后品味了一番,然后也警觉地环顾起四周,一瞬之间便恢复了往日谦谨的姿态,接着假装面露不快:
“你直说池小姐在看着我们不就好了嘛,何必再引述一首诗?”
她确乎没有听懂这首诗的含义,于是我决定反过来逗弄她一番:
“如果我只想表达那个意思的话,就不会加后半部分了。”
“那请问后半部分里的‘someone’指的是谁呢,林先生?”
“以斯宾赛小姐的魅力与深沉,我想只要是接近你的人,大概都会认为你装饰了他们的窗户。”
“那我就感谢你对我的倾慕了。”
她又逐渐在对话当中占了主动权,逗弄不成,反而被她查明了心迹,我只好无奈地叹气:
“你还真是一个世俗事务缠身的修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树欲静而风不止。”
“因为你的灵媒体质么?”
她点了点头,却又止住了我继续深究下去的企图,找了个由头把话题引回到我的身上:
“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我摸了摸伤口,那里已经不再有痛感:“疗愈魔法的效果还挺明显,这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痊愈了。”
“是么……那就好。说起来,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发现那两处伤口的么?”
关切过后,她话锋一转,开始明知故问。
“啊……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还有回答的必要么?”
那一晚的经历实在让我难以启齿,也不愿重新提起,往日的妄想成了现实,我差点做出会让我歉疚终生的事情,但好在双方都在最后时刻悬崖勒马。现在回想起来,我有些记不起自己为何会想要那样做,只是夏洛蒂的灵媒体质让我们在某个时刻,都仿佛看见了神的身影。
夏洛蒂的神情又清朗起来:
“那我可以确定了,你和夏尔弟兄的确不是一类人。”
“他也对你做过那种事?”
“没有,他只是不希望我再去当灵媒,成为他人与神交流的媒介,仅此而已。”
她平淡地说着,仿佛这些事情与自己毫无关联。我翻出了很久以前就有的疑问:
“我觉得你对他挺冷淡的。”
“大概吧,但我并不是有意而为之。如果说我真对他有什么芥蒂,那也是因为他仅仅只是看着,心里很痛,却什么都没有做。”
其实我有时也和若利韦一样,看到夏洛蒂时便会毫无缘由的心痛,同时感到明显的无力感——明明自己想要竭尽全力去为她做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徒劳地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
我皱了皱眉:“这种事情你早该跟我说,不然我也和他一样,什么也做不了。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真正看到你身上的那些伤痕,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些伤口从何而来。”
夏洛蒂轻轻摇头:“我并不认为这种事情适合主动说出来,你能够察觉到这种异样,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但关于我的这些事情,你也无法改变,很多东西都是不由人的,当它发生的时候,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包括那些人把你当作人与神交流的媒介也是?”
她平静地点点头,但眼神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遗憾,映出光亮的眼睛里似乎还暗藏着落寞,我想她有时也想褪下层层包裹的面具,像神谷那样洒脱地活着。
“那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能够看得懂那些天使文字了。”
“不,这个与那些事情无关,并不是我需要当作媒介,才习得那些,而是在我小时候产生的幻觉当中,某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镌刻下了这些字母,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记得。”
我突然有些好奇:“你相信天使真的存在么?”
她瞥了我一眼:“我可不像你一样是个怀疑主义者。”
“那你挺幸运的,不至于像我这样纠结地活着。”
我还想继续多和她说些话,但被从背后传来的清脆鸣啼打断了思绪,一只云雀从修道院飞来,围绕在我们身边,然后落在夏洛蒂的肩头。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云雀的羽毛,碰了碰它的喙,又看向我,把云雀接到自己的手心:
“看样子池小姐的确在看着我们,而且准备把我们叫回去,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吧。”
“那可太遗憾了,我原本还想听你唱首歌,看来是来不及了。”
“那你就继续遗憾吧,有些东西在你得到之后,反而会更加空虚落寞。”
夏洛蒂放飞手中的小鸟,抖了抖外套与裙摆上的雨水,又走到了我的前面,回到修道院的拱门,穿过空空荡荡的庭院,走进旅店的大堂,踏上楼梯,敲开那扇正在等待我们的房间。
“我没想到你们两位的关系原来这么好,看来自从谕佳回来之后,我平日里的确对你们缺少了些关照。你们刚刚在河边聊了些什么?”
刚一进门,神谷便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凑了上来,向夏洛蒂打听起我们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夏洛蒂不管她如何盘问,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末了才微微歪着头,用一种少女特有的气质补上一句:
“这是我和林先生之间的秘密。”
心有不甘的神谷又望向了我,一股迎面而来的强烈重压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退无可退时,一直在旁观的池谕佳终于开口叫住了她:
“羽音,你就放过这两位年轻人吧,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神谷泄了气,长叹一声,收起咄咄逼人的表情,朝我和夏洛蒂招了招手:
“是这样的,我单独调查的一件事情现在有了进展,所以把你们叫来一起了解情况。这件事情虽然与我们的调查没有直接联系,但也能作为我们的一种参考。”
她手里拿着几只信封,依次摆在书桌上,我凑上去看了一眼,上面的寄件人都写着同一个名字,我猜那就是她曾经提到过的那位故交。
“鹿……英……弘……”
我缓缓念出那个名字,想象着名字的主人会有怎样的面容,然后转向神谷,开始好奇地问长问短。
“这是我大学同学,毕业之后我留在实验室做研究助理,他去化学系当了秘书兼助教,那个时候恰好我小时候的朋友也考上了大学,遇见了他,于是过了大概五六年之后,他们就结婚了。”
我揶揄道:“为什么我从你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甘……莫非你也曾对你那位同学有些别样的想法?”
她的柔和让我又想起要开她的玩笑,不过她并没有对我的那些话语做出我期待中的反应,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也掌握了怎样在与我的对话当中不落下风。
“我对他没有什么想法,充其量就当他是一个不错的解乏对象,或者说是一个可以针锋相对的对手。”
“他也是秘仪师?”
我对这个男人提起了兴趣,少有的想要刨根问底。然而她摇了摇头:
“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连同他的妻子也是,所以他也并不知道我和谕佳的这一重身份。他大概只是把我当作普通的神秘学爱好者来看待吧,他总喜欢针对某个问题,从一个稀奇古怪的角度,和我争得不相上下。”
“虽然那些问题在当时的我看来,并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但他们两位还是能够在一个问题上吵上整个下午,有的时候看上去还真是无聊。”
池谕佳在一旁补充着,神谷的脸上于是泛起一丝赧红,她立刻转过头去反驳:
“也不知道是哪位小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的争执持续了整个下午。”
这样的反击果然卓有成效,谕佳只是耸了耸肩,便不再多说什么,做了个手势让她继续。
“三年前,科罗纳瘟疫爆发伊始,他的妻子——姑且先叫松小姐吧——被派往意大利,支援那边濒临崩溃的医疗。后来松小姐援外期满,回国之后对英弘讲述了一些在意大利发生的事情,其中一件颇为诡异,于是他记了下来,随即就把这件事埋进了记忆深处。我大概半年前想起了松小姐曾经去过意大利的事情,于是给他们写信询问,往来几封信之后,他们也终于想起了三年前发生的一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琐事。”
我们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等着神谷继续说下去。
“松小姐曾说,她曾经负责过一位从梵蒂冈送来的病人,虽然名字是意大利语,但长着一副东亚面孔,看相片有些像她从前上大学时的一位前辈。她照顾了这位病患大概一个星期,中途来了另一位神父前来探视,并悄悄对她说,圣座不希望这个病人得到救治,如果她不愿配合的话,可以选择暂时远离。她不置可否,只是做着自己的分内事,那位病人的情况也一直在逐渐好转。但三四天后的夜里,病人的病情急转直下,值班医生奋力抢救,但最后还是宣布了病殁。而自称是圣座派来的接洽人员拒绝了医院进行解剖验尸的提议,打算将病亡者的灵柩连夜运回梵蒂冈。”
我已经是第三次听到类似的故事,真相似乎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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