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座秘密房间十分宽敞,装潢也与楼上的咖啡厅有些类似,只不过光线更暗,温度更低。房间深处的天花板上有一盏聚光灯,光柱之下,我看到一张修长的牌桌,一个人坐在桌边,身体隐藏在灯光外的阴暗里,聚精会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桌面——桌上是一盘国际象棋的残局。
弦千渡领着我们走过去,向那个坐在黑暗中的人行礼,然后用德语向他说着些什么,我猜是介绍我们的话,因为那个人影看向了我们,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他转过身来,又向我们介绍起这个黑影:
“贡纳尔·丹泽(Gunnar Danzig),□□雷根斯堡会所的会长。就像先前说的那样,丹泽先生有事情想要拜托你们帮忙,因为需要保密,我把见面地点定在了这里,虽然不够正式,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一向都显露出傲气的神谷这回竟然学着弦千渡的样子,主动向坐在椅子上的人行了礼,而我却像是继承了她的倨傲,仅仅是弯弯腰身,微微鞠躬。
坐在桌前的人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半张脸进入了光线中——尖下巴,薄嘴唇,高颧骨,还有鹰钩鼻。逐渐地,我又看到了他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伴随着严重的黑眼圈,眉头紧锁。他看上去四五十岁,人到中年,但依旧像是一杆挺立的旗帜,或者是待命的长枪,五官笔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他,从内心深处发出对他的忠诚。
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察觉到,这种挺立正在一刻不停地燃烧、消耗着他的生命。我有些理解为何弦千渡会用“癫狂而偏执”来形容他。
丹泽先生从座椅上站起,向我们走来,面容又隐入逆光的晦暗当中,这种压迫感让我感到极度的不适,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好在神谷及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落荒而逃。我的视线开始胡乱探索,在原先那张座椅的后方,我看到了另一个站立的身影,那大概是他的副手。
“人类发展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争斗的历史,党同伐异,尔虞我诈,付诸战争,这样的事情在近万年来的时间里无数次地发生。时至今日,人类依旧渴望战争,但战场的残酷让人望而却步,于是他们转而把满腔的斗争心投入到各种替代的事物当中,好让这颗无处安放的心得到宣泄。你们能懂我的意思么?”
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这是我对他刚才说出这番话的腹诽,或许他说出这话的目的,只是好弄虚荣,想要第一时间就得到我们的认同。但神谷却真如弦千渡所期望的那样,没有半点轻蔑,甚至难得地摆出恭敬的模样:
“有些不明白,请您细说。”
丹泽先生有些自得,他转向一旁,留给我们侧身,又看向牌桌上的残局:
“激烈的对抗运动是人类为了满足战斗搏杀而发明的替代品,而诸多棋类则是为了满足人类体验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的需求。但一板一眼的规则和势均力敌的棋子,还是说明这只是一场游戏,如果在现实当中,断然不可能遇到。即便是这样,从古至今依旧有数不胜数的人们沉湎于此,满足自己的斗争心与好胜心,不同的人能从中获得不同的快感。你们知道我在其中能得到什么样的快感么?”
“不知道。”
神谷压着性子,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丹泽先生,不知是真的聚精会神,还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可惜对面的会长依旧沉浸在自我陶醉当中,并没有意识到她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
“每当我吃掉对方的棋子,耳边仿佛就能听到利刃切开人类肌肤的声音,然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失去理智的怒号,在战场上拼杀的人们变成了包裹着人类躯壳的野兽,发出的也是野兽的吼叫,叫人心惊胆寒。说到这里,我想问,你们知道下象棋的要义么?”
神谷保持沉默,我开始担心这种沉默会激怒眼前这个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的痴人,于是赶紧随意回应了一个答案:
“尽可能多地吃掉对方的棋子,尽可能少地损失己方的棋子。”
他的自得更进一步地转变成了自负,伴随着嘴角一丝微微上扬,用一种狡黠的目光摇了摇头:
“非也,尽可能多地吃棋子的确没错,但你并没有保全自己的所有棋子的义务。”
我立刻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如同一只冰冷潮湿的舌头从我的骶骨沿着我的背部一直舔到颈椎。于是我也默不作声,不去细想他的深层含义,然后祈祷着他不要把我们也当作他的棋子。但他还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你之所以会那样想,是因为你把自己置于战场上,身旁是你的袍泽弟兄,你们出生入死,情比金坚。而我把自己置于帷幄之中,看到的便是整个战场,千军万马,顷刻之间便是尸山血海。其他棋子们在拱卫着王,王的身边环伺着危险的敌人,但很多时候,王恰恰是在己方棋子的重重包围之下,被困死,然后被敌方的棋子将死。有时在你势在必得,即将困死对方的王时,自己的另一枚棋子却恰好挡住了你的兵锋。手中的棋子迟早会成为累赘,所以你要做的便是,用你的棋子吃掉对方的棋子,然后再适时地牺牲它们。”
一边说着,丹泽先生一边凑了过来,我赶紧后退了半步,于是他又转向了神谷,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我是否表述清楚了?”
面对这种看起来带有威胁意味的炫耀,神谷眯起了双眼,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十分清楚,受教了。”
于是他也满意了,又把腰杆挺得笔直,终于言归正传:
“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我知道你们在替圣座办差,要去调查一个对他们出言不逊的人。”
神谷立刻皱紧眉头,警觉起来: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您也不像是隶属于圣座的人。”
他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仿佛我们在明知故问:
“小姐,这里是全雷根斯堡消息最灵通的地方,通过蛛丝马迹分析出这些易如反掌,更何况我本就对你们有事相求,自然也会事前多加了解,即便你们先前在卡斯尔登时,我也尝试与你联系过,只可惜失之交臂。”
尽管他先前对待我们的态度根本不像是有事相求的样子,但我还是把心里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摆出镇定的表情等着神谷表明立场。而他虽说有事相求,说完之后却又没了继续下去的意图,似乎是在等我们开口。
神谷动了动嘴唇:“我们跟着线索到了黎巴嫩,在搜索一家医院时遇上了你们的佣兵,还发生了交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歼灭了他们,然后在善后的遗物中得知,这群人来自巴伐利亚的某个□□会所,还与另一个秘密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丹泽进一步问道:“如果那群人隶属于巴伐利亚总会所,为什么你要来雷根斯堡,而不是去慕尼黑?”
她指了指弦千渡:“因为我们遇到了这家伙,他自称是某支小队的军医,全军尽墨之后只剩他一人。我们在贝鲁特的机场遇见了他,然后分道扬镳,后来再见面时,他又对我们说了一些晦涩的话。”
神谷果然没有把话说满,她隐瞒了那封信件的内容,然后试图跳过这个线索而直接把话题引到 “The Olympians”上。会长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弦千渡,心里有了几分数:
“看来是他向你们提到他要回雷根斯堡,你们才跟过来的?”
“并不完全如此,先生。我们不在雷根斯堡,也不会因为他的出现而跟来这里。”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你们住在克尔海姆郊外的韦尔滕堡修道院。”
说这话时,他一直盯着神谷,用不痛不痒的试探来勾起我们心中那些尚未泯灭的希望。他在等待,等待我们说出此行的目的,并用这种深埋在昏暗当中的沉默,在无形之中动摇我们的意志——如果不是神谷站在我的身边,恐怕我已经把考利茨神父相关的事情和盘托出。
神谷点点头:“我有一位同僚是那里的执事,他负责监控这片地区,以便在出现异动时,圣座能够及时做出应对。”
她说得十分谨小慎微,尽量让自己那半真半假的说辞看起来滴水不漏,我们都想先知道那件让丹泽先生有求于我们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再考虑有条件地把我们掌握的信息像挤牙膏一样地一点一点透露给他和他身后的弦千渡。然而丹泽仿佛对我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却又看破不说破,依旧只是旁敲侧击:
“我知道他,他之前的驻地就在雷根斯堡,两三年前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去了韦尔滕堡。很多人都以为他失踪了,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离去之后也杳无音信,我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得知他的下落。”
神谷那刚舒展不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微微叹气,在这位年龄和阅历都远胜过自己的中年人面前,她没有丝毫优势,丹泽先生沉稳平静的声音仿佛在告诫我们:不要耍滑头,不要心存侥幸,不要白白消耗他对我们的耐心与善意。
她也听懂了弦外之音,斟酌片刻:“那个人在我们来到韦尔滕堡修道院之后不久便找上门来,我们在交谈中都提到了一个叫‘The Olympians’的结社,不知您是否对它们有所耳闻?”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会长露出满意的神情,缓缓点头:
“既然小姐您提到了这个,那看来我们多少有些共同语言。实不相瞒,我刚被雷根斯堡会所吸纳为□□成员时,就开始根据那些早已流传在这世上的奇谭,追查深藏在它们背后的真相。我暗中调查了三十年,去过许多地方,与各种流派的神秘主义者交谈,查阅封存在档案馆中那些泛黄、甚至字迹都已经模糊的卷宗。即便如此,我看到的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一角,似是而非,晦暗不明。”
我本满怀期望地以为他能提纲挈领,但阅历丰富的人似乎都喜欢从心所欲地细水长流,我们也只能耐着性子听完他的长篇大论——他走过很多路,经历过遂愿,但更多的是幻灭,在他的言语当中,我进一步理解了他的偏执而癫狂。在理解完这些之后,我便把他讲过的故事抛到了脑后,不再回想,因为我不想也成为一个偏执而癫狂的人。
但好在苦心人天不负,在展开调查的第二十个年头,约摸十几年前,他终于在一份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一份手稿中摸到了蛛丝马迹——起源于巴伐利亚而旋即又被当局绞杀的光照派秘仪,与东印度公司解散之后的三百人委员会,再经过数次秘密会晤之后决定合流,他们相信那股想要打破一切世俗权力、建立新世界秩序的思潮,借助大不列颠蒸蒸日上的国力,一定能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开花结果,散发出科学与真理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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