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3. 苏醒,然后再度沉睡(下)

“这个还是由我保管比较好。悠纳,去卡斯尔登的时间定下来了么?”

文悠纳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文件:

“教会这几天会去给你办理临时旅行证件,什么时候办好,什么时候就能出发。”

谕佳立即打开钢笔,三下五除二地便填完了文件上的内容,在末尾工整地签上了名字。悠纳接过那一叠纸张,粗略地浏览一通,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又把房门轻轻带上。

神谷从口袋中拿出了笔记本,翻看两眼,然后碰了碰我姑姑的手肘:

“谕佳,魏德纳先生交代我们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我们还是没能找出刺杀巴夏洛神父的人,更不要说他们背后的组织,恐怕我们还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然而池谕佳只是微笑着看了看她:

“羽音,你觉得仅凭我们几个人,就算找到了真凶,又能怎么样?”

神谷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在此之上,又多加了一重否定:

“你说得对,如果真要追查下去,必然会碰到更加强烈的不可抗力。如果要正面对抗的话,绝对不是我们这几个人可以做得到的——所以我不相信圣座不会予以支持。”

听到这样的回应,谕佳依旧笑着,继续反问道:

“你能考虑到的事情,魏德纳难道就不会想到么?”

神谷愣了一下,那个瞬间,我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池谕佳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了起来:

“魏德纳交代给你那些事情,直接目的其实就是找到我,仅此而已。他对你们说的那些任务,几乎都是托辞,虽然可能听上去的确十分重要,但终究不是你们两个人能够完成的。我相信他还不至于糊涂到会让你们两个人去执行一项远超出你们能力范围的任务。”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魏德纳的用意。池谕佳借由贝鲁特港爆炸制造的失踪瞒过了大部分同僚与圣座的人,却没有瞒过他,或许从一开始,谕佳就没有打算对他隐瞒。

以调查遇刺案为由头,把我们拉入他的麾下,又让我们与马龙尼礼教会接触,收拢曾经的队伍,或许这才是魏德纳的真正目的——但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神谷她后退半步,靠在墙上,看上去有些失望:

“他何必要用这种说辞来骗我,实话实说不行么?”

池谕佳也摊开手来:

“这也许是出于他自己的考量了。首先能肯定的是,他信不过你,我想你肯定也能感受出来,毕竟我们对他来说,就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另一点就如我之前所说,他也想让某些人坚定不移地认为,我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神谷那心有不甘的表情,插进话来:“保险柜里的东西,是不是也应该知会魏德纳先生?”

“我看就不必了吧……”

神谷挺了挺身,脚尖轻轻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池谕佳表示了同意,把手帐放进箱子的最底层,然后又把其他物件有条不紊地放回箱子。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神谷,伸出手去:

“巴夏洛神父遇刺前收到的那封信,能让我看看么?”

我又回忆起了不久之前那个十足真实的梦境,思绪稍不控制便跑去了九霄云外,在心猿意马当中几乎让自身迷失。神谷在笔记本的书页中翻找着,拿出几张有关信件的照片,递到她的面前:

“原件是苍穹文,而且没有元音字母,夏洛蒂转写成了德语,我又翻译了一次。”

池谕佳接过那些照片,粗略地看了两眼,将它们放在桌面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墙壁上的挂钟,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问神谷:

“除了你们手上的信之外,还有其他人收到过这样类似的信件么?”

“悠纳姐之前在阿勒颇的一座教堂里发现另一位神父也收到了,同样也是苍穹文书写,内容大同小异,但是调查一番之后,发现那个人与你没有任何关联,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收到这样一封信——但是和巴夏洛神父一样,他也死了。”

谕佳摇摇头:“这些事情让圣座的人去查,我们没有义务为他们当侦探。”

神谷的脸色变得有些急躁:“但是我们……”

“有什么问题么?”

谕佳眯起眼,看着神谷瞪大的瞳孔。我挪到谕佳的背后,朝着神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长叹一声,用一句“没什么”敷衍了过去。好在谕佳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不对,以她敏锐的观察能力,或许大概意识到,甚至已经推断出了那个我们未曾告知她的秘密任务。

她默默合上了手提箱,扣好搭扣放在地上,拉开书桌前的座椅轻轻坐下。

“我想,除了我之外,应该也有其他人想要拿到那块怀表,对吧?”

神谷继续保持着沉默,不置可否,而我则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姐,我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在听到我这样说之后,谕佳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手杖敲了几下地面:

“你们受魏德纳的委托来马龙派教会调查,在找到我之后,按理说你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然而你们却对我寻找圣多默的细节如此热衷,叫我如何不会多想?羽音,你也见识过那样东西的威力,你真的放心把它交给向你们下达命令的人么?”

我已经彻底听不懂池谕佳话中的含义了,但神谷紧紧皱起的眉头让我感到事情越来越复杂。又是一阵缄默之后,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反问谕佳:

“那你又打算如何处置那个人?你只是确定了他还活着,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难道就这样让他永远下落不明么?你不是也说过,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一定得找到他才行么?”

谕佳依旧保持着明镜止水的样子,她看着面容焦虑的神谷,摆了摆手:

“羽音,我建议你在执行任务之前,先思考一番动机,然后再决定完成到何种程度。不然,恪守忠诚而毫无保留地去执行任务,最后难免会沦为某些人用之即弃的白手套。”

她的话说得没错,然而神谷的脸上却挂满了愤懑与无奈,原因不言自明:池谕佳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死了”,因此也摆脱了那些不想做的事,还有不想说的话;而神谷羽音依旧活着,身不由己地被卷入这场暗流涌动之中,想要脱身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我看见她的拳头紧握着,最终又松开,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地低了个八度:

“那你说,如果要知道李维先生的动机,我们又该从哪里开始调查?”

本以为池谕佳会胸有成竹地说出自己的计划,然而她对此也同样缺少把握,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应付了我们:

“等打开那个保险柜之后再做考虑吧。毕竟我又不是神,无法全知全能。”

然而神谷却不打算放过眼前这个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对我们指手画脚的女人,眼看着池谕佳要站起身来,便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座椅上:

“我敢肯定你有办法,谕佳,我请你说出来。”

然而谕佳仍旧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仿佛故意要为难她一样:

“我已经说了,等看到保险柜里文件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何况我也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刚被你们解救出来的魔法师囚徒,你们是受李维院长和魏德纳教授所托前来贝鲁特进行调查的秘仪师。”

神谷深吸一口气,抿起了嘴,似乎在紧紧地咬着牙关,看上去,她的确已经被池谕佳的装腔作势激怒,但仍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平稳的言语质问着:

“的确,你可以这件事上置之度外,但当初李维院长会来联系我,也是因为你写给他的一张字条,对吧?如果是其他与你毫无干系的人向你求助,你大可以冷眼旁观,但你现在这样做,只会让一个深受你信任,同样也对你无比信赖的人感到失望和寒心。”

大概是的确对这样的话语有所触动,池谕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方才漠不关心的态度,用手杖敲了敲放在地上的手提箱:

“保险箱里是一些有争议性的文件,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而巴夏洛神父之前也在进行一桩和人体研究有关的调查。去那些文件里找一找,也许大概能推断出圣座为什么会对一个已经失踪数年之久的助理主教不闻不问,反而为了一纸毫无依据的恐吓信而兴师动众。”

看到神谷将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下之后,她又轻言细语地补了一句:

“如果你愿意把隐瞒的消息和线索告诉我,或许我们能少走些弯路。”

我能看到,神谷的眼中在某一个瞬间闪出了零星的动摇,但下一秒,她又坚定了信念,斩钉截铁地回绝:

“这是机密,在得到准许之前,我没有告知你的权限。”

面对这样坚决的回应,池谕佳也不得不放软了态度:

“好吧,看来你的确并不在乎手中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相比之下,你更加看重‘忠诚’这个词,不过你倒也确实配得上这个评价。我说过的,我会亲自去和李维院长交涉。”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神谷:

“说到底,我追查的是圣多默,圣座让你要找的人是‘真木智雪’,你能轻松地想到其中的关联,但你似乎没有考虑过,我们的目标也许一致,但目的却截然相反。”

身后响起了敲门声,刚想说些什么的神谷把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池谕佳也起身看向房门的方向。文悠纳推门走了进来,她拿着一张打印好的表格,递到谕佳的面前:

“主教联系了圣座的一位顾问,对方回复说,愿意为获救的秘仪师提供保护与帮助。他租来了一架小型飞机,说是可以更快地把人员送到想去的地方。这张是行程单,旅行证件这几天就会办下来,我会让依娜丝尽快把医院里的情报整理出来,带去卡斯尔登。”

池谕佳轻轻点了点头,接过行程单,向她道谢。神谷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当看到谕佳将行程单叠好放进口袋之后,她默默地转过身,向着房门外走去。临到门前,她转过头来看向我,言语当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憔悴:

“秋洋,我去街上走一走,你多多休息,注意身体,早点把伤养好,我还不能少了你这个助手。”

她就这样扔下我们三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房间。池谕佳和文悠纳并没有叫住她,就连我也觉得,她只是累了或者闷了,想要一个人出去散散心,才选择独自一人离开。

悠纳担心谕佳的身份过早暴露,于是严格限制她的行动范围,之后又把依娜丝姐弟叫来我们的房间,在她的监督下进行情报的整理。五个人挤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着实让人感到有些局促,于是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的我,便提着神谷给我买的衣服,决定自己走回旅店去。

拒绝了文悠纳开车送我回去的好意,我独自漫步在黄昏的街头,周围不管是灯红酒绿的富人区,或是家徒四壁的难民营,都在我的身边如展开画卷般走着过场。我冷冷地看着那些迎面走来,又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没有来由地从心底里流露出一种悲哀,不只是为他们,更为了我自己。

这天晚上,不知是因为昏迷了十二个小时,还是因为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我竟然感受不到丝毫困意,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看墙壁,又看看窗外的夜色,或是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桌上的杂志,漫无目的地翻阅,就这样,我艰难地捱到了天亮。

我估摸着神谷醒来的时间,来到她的房间前敲了敲门,却始终没有任何响动。察觉到有些异样的我于是赶忙去到大堂前台询问,然而却被告知,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她都没有回来。我也突然间变得失魂落魄起来,木然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前所未有地盼望着自己一睡不醒。

也许,池谕佳的那一番话,以及我的袖手旁观,肢解了神谷羽音心中某些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进而摧毁了一个坚韧的灵魂。我仿佛看到了一颗一往无前的心,当它最终在层层重压之下破碎时,即便是早已自认为淡漠的我,也未免觉得有些过于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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