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当然认识我,秋洋,三四年前,我们都在宿英城,替人办一件永远无法完成的事情。”
常识被现实出乎意料地打破,我的大脑开始混乱起来,却还是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
“可我亲眼见到你死了,弦先生,一发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你的心脏。”
但他的神情依旧十分淡定,不紧不慢地回答了我的质疑:
“大概如此吧,不过神使的后裔,要比你想象中的更加顽强。”
他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池谕佳一眼,眼神中仿佛是炫耀与某种暗示,而我的姑姑则是皱着眉,面露厌恶地躲开他的目光。站在我旁边的文悠纳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似乎对她来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最后终于是神谷打破了我们与那个男人之间充满火药味的沉默:
“你怎么也在贝鲁特?”
对于这种不能再明显的试探,弦千渡倒显得十分坦诚——在我的印象里,他并不是那种喜欢耍滑头的人:
“我在一支雇佣军小队里担任军医,和他们一起被派到了这里,但前几天他们死于一场附近医院里的小型战斗。那时我因为要照顾其他部队的伤员,并未跟随前往,于是我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没有部队,军医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留在这里毫无意义,于是派我来的人让我尽快回去。”
神谷继续穷追不舍:
“回到哪里去?”
“回雷根斯堡,然后被派遣我来的那些人流放到某个远离他们的市镇。你们呢?满载而归,又是要去哪里?”
“无可奉告,这与你无关。”
她对待弦千渡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很强硬,说话的口吻同样也毫不客气,很难不让我去联想他们两人之间曾经的纠葛。在神谷斩钉截铁的拒绝过后,我们与他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伴随而来的还有无所适从的尴尬。反倒是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池谕佳察觉到眼前的两人即将不欢而散,便适时地给了双方台阶下:
“我们要去卡斯尔登,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大家都很忙,如果你只是想跟羽音打声招呼叙叙旧的话,没有必要剑拔弩张地在这里浪费时间。”
弦千渡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便就坡下驴地说了些场面话:
“好些年前,我也在卡斯尔登待过一段时间,寻找某些人存在过的痕迹。据说在几百年前,那里曾经有一个秘密结社,成员们通过长时间的研究与积累,已经极其接近世界的本源,但最终这些人却决定将他们的研究成果束之高阁。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逃过被打为异端的命运,加尔文的信徒们将他们草草审判,然后绑上了火刑架活活烧死,连他们的灰烬都被撒入了翁渡湖。”
神谷有些意外,想要继续追问下去,然而弦千渡制止了她:
“池小姐说得没错,大家都很忙,我也只能点到为止。我想我们以后依然有机会再见面,有些话可能到了那个时候才方便明说。”
他向面前两位女士说完之后,又将目光越过她们的肩头,落在我的身上:
“秋洋,强震要来了,但你也许能够有幸成为这一切的见证者。”
在说完这句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弦千渡又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拉低鸭舌帽,从我们的身旁擦肩而过,匆匆离去。随着他离我们越来越远,神谷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行李与手提箱,继续走在候机厅的过道上。
刚才的事情不管怎么看都十分反常,多年前死在我眼前的人重新出现,说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话,似乎还与神谷羽音有一段讳莫如深的过往。如此诡异的见闻,倒让我有些相信他说的最后一番话——能遇到这种事情,那还真是一种强震。
不久之后,湾流G150飞机在天空中穿行,很快便飞到了云层之上。待飞机开始平稳飞行后,我起身走到飞机前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前排的神谷和池谕佳都戴着耳机,闭目养神,而坐在我旁边的文悠纳小姐则是在读着一本随手抽出来的杂志,于是我想了想,又多倒了一杯,回到座位,轻轻地放在她面前的桌板上。
悠纳立即心领神会,她放下了杂志,看了我一眼:
“林先生,你想知道些什么?”
她不拐弯抹角,我也就和她一样选择直截了当:
“刚刚在机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和羽音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见我问出这样明目张胆的问题,悠纳小姐只是轻轻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先喝了一口茶,然后用一种平淡的眼神审视着我:
“按照那个人的说法,许多年前你们在一起共事过,那时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用“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这样的说法当作说辞。悠纳学着神谷的样子,眯起了眼睛:
“是么……那小羽也没有跟你提到过?我看你对她的称呼都变亲昵了,还以为你们真的推心置腹地聊过些什么。”
“她从来都没有向我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或者也许提到过,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于是她依旧笑盈盈的,向我摆了摆手:
“打听别人的过往有的时候是一件不太合适的事情,林先生,更何况我还是局外之人。这种情况下,你去向池小姐打听,也比问我要合适得多。”
悠纳用一个软钉子拒绝了我,我便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好点头认同了她的说法,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她还是为我们救出了谕佳而向我道了谢,我尽可能友善地笑了笑,然后学着前排两位女士那样,开始闭目养神——从贝鲁特到卡斯尔登,中间这段飞行的时间,也足够我好好休息一阵了。
将近傍晚时分,飞机降落在了卡斯尔登的机场,池谕佳围上了用以遮住面部的头巾,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装作一个并未见过什么世面的阿拉伯女人。
一行人提着行李与文件走出机场,抬眼便看见夏洛蒂正以一种恬静的姿态站在路边,双眼带着期待在四处张望寻觅。当我与她的眼神穿过人群,最终交会的时候,她的眼角竟泛起了仿佛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她轻盈而不失端庄地走上前来,轻声与我们打着招呼,又向神谷问起站在我们身后的两人。神谷介绍完了文悠纳,却轻描淡写地将池谕佳说成是在贝鲁特郊外获救,然后被教会转移至此的秘仪师。夏洛蒂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接过谕佳手上的箱子与行李,领着我们向停车场走去。
一路上,神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听着夏洛蒂向她汇报这半个月以来的工作情况。总的来看,目前情况还算乐观,相较于我们在黎巴嫩只是找到了池谕佳,而对那两起刺杀案毫无进展,夏洛蒂这边的情报收集与文件整理进行得井井有条,她甚至还在偶然之中得到了一条关于李维先生的消息——据她所说,李维先生似乎并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当时在与我们密谈时,选择了刻意隐瞒。
我立即回想起池谕佳对神谷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扭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而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层层包裹之下的那个眼神告诉我,现在什么也不要说。神谷几乎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让夏洛蒂专心开车看路,等到回去之后再详细说明。夏洛蒂心领神会,她把其他还未说出的想法收了回去,打开了车载电台。
文悠纳在克里伦区下车去找她的姐姐,而我们最终也回到了那栋熟悉的楼房前。夏洛蒂把车停在路边,帮着我们将箱子从后备箱里拿下来,放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同时不免对它们产生少女该有的好奇心:
“羽音小姐,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神谷将另一只箱子搬下车来,言简意赅但不失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在黎巴嫩调查时收集到的一些资料与文件,虽然跟巴夏洛神父与舒勒遇刺没有太大关系,但涉及到了另外一桩事件。一会儿安顿好了之后,我再详细解释吧。”
对于夏洛蒂,神谷羽音似乎每时每刻都充满耐心,大概每个人都会对这样一位拥有着姣好面容与谦谨姿态的少女抱有最大程度的善意——就像是平日里对待神谷都偶尔有些刻薄的我,在对待她时,却也愿意全心全意地表露出友善谦和。
满足了好奇心的夏洛蒂拿起那只箱子,然后放慢语速继续用英语向她以为的那位□□秘仪师介绍着这栋房子,仿佛又担心对方听不懂,于是还加上了一些手势。而一直把自己扮作阿拉伯人的池谕佳,也在一直配合着她,装作试图理解的样子,还时不时点点头。
回到客厅,我们便看到沙发旁的地上堆着几只装满文件的纸箱,茶几上摆着夏洛蒂的电脑,还有一些翻开的文档。可想而知,这些日子里,夏洛蒂和文悠华一定是整天整天地将自己埋在这些零七碎八的文件当中——看来我低估了整理它们所需要的工作量。
我突然想专门对夏洛蒂说一声“辛苦了”,于是转过身去,看向正在忙着张罗其他琐事的她,然而她却忙得连一句简单的客套话都无暇接受,先是扶着客人在餐桌旁坐下,麻利地跑进厨房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急匆匆地追上已经朝二楼走去的神谷:
“羽音小姐,我能先让那位女士今天在之前整理出来的那件客房住下么?明天我就去教堂那边,让他们帮忙找个住处。”
神谷点点头,又多嘱托了我们几句:
“不用麻烦你了,我明天让悠华来处理这件事,你把她直接带到客房就好。秋洋,你也去帮忙把她的行李搬到房间吧,辛苦你们了。”
我站在客厅里,远远地应了一声,回到餐桌旁。池谕佳已经解下包裹住面部的围巾,正一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一边悠闲地喝着微微冒着热气的红茶。很快,夏洛蒂也走了过来,正酝酿着要说些什么,但看到坐在桌边的谕佳时,向来淡定的她,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惊讶与疑惑——大概她也未曾想到,神谷所指的□□秘仪师,竟和我们一样有着东亚人的相貌。
“大约是五六年前,我们曾经见过面。”
池谕佳带着笑意,像是注视着一位久别重逢的旧友。夏洛蒂低下头思考片刻,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想起来了,您就是把我介绍给巴夏洛神父的那位秘仪师,那……您就是池小姐?”
谕佳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点了点头:
“是的,我是池谕佳,我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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