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7. 背德之音律(下)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轻手轻脚地走下了楼梯,站在客厅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在下一刻,雨水就会从云端飘落,挥洒在布满尘埃的老城区。

餐桌旁有个人影正背对我伏在桌子的边缘,桌面上是一大摞年代各异的笔记本,还有一叠零七碎八的信件纸张,手帐本摊开在手边,上面写着零散的词语,以及一些我无法读懂的符号——果不其然,谕佳昨晚必定也是通宵达旦地翻阅了这些笔记,最后在发觉天之将明时,才把它们放在一旁,趴在餐桌上小憩一阵。

我从沙发靠背上拿起外套,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披在她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身体上,蹑手蹑脚走进厨房,拿出茶杯给她泡了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挪开那些纸张,放在她面前不远处。做完这些之后,我走向客厅的沙发,准备在这难得的安逸时间里,一个人发一会儿呆。

然而刚迈开第一步,我的身后便有了些响动,然后是一个熟悉又慵懒的声音叫住了我即将离去的脚步。

“起的挺早啊,秋洋。”

我有些遗憾地默默叹了口气,回身看向池谕佳。她慢慢直起身来,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揉捏着被当作枕头的右臂。看到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她又转过头来看向我,摆出一个疑问的眼神。我刚想问她为什么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但突然间有了一种戏谑的心态,于是我拉开她对面的座椅,带着洗耳恭听的态度端坐下来:

“姐,有什么事么?”

谕佳不紧不慢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茶杯的边缘,咖啡的表面荡起一阵涟漪。等到波纹散去,她终于缓缓开口:

“大概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你兴高采烈地跑到我住的那个院子,把一小包咖啡豆放到房间里的茶几上,说是给我母亲的,那天她恰好不在,你就让我给你讲辉夜姬的故事。讲了没一会儿,你父母就把你叫回去了。”

可惜童年的这种细碎小事早就被我遗忘到九霄云外了,谕佳耸了耸肩,倒也没有表露出失望的神情,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走了之后,我看了看桌上的那包咖啡豆,突然想着尝尝它的味道,于是打开包装倒了几颗在手心,送进嘴里当成炒黄豆嚼了。说实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苦中带涩的味道,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把豆子咽了下去。”

说到这里,她自嘲似地笑了几声,眼中闪过一丝眷恋,但下一秒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继续用淡淡的声音说下去:

“之后过了没多久,我就开始胸闷犯困,明明只有下午三点,我却想早早躺下,睡到天昏地暗。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体质,叫咖啡因不耐受,所以就算羽音买的咖啡粉闻起来如何沁人心脾,我也无缘享受。”

煞有介事听完了整个故事的我被这个欧·亨利式的结局逗乐了,于是又对谕佳调侃了两句:

“姐,我是没想到,你讲了那么久远的一个故事,只是为了说明你不能喝咖啡。”

她又笑了笑,把咖啡推到我的面前,站起身朝厨房走去:

“我讲故事只是为了醒醒瞌睡,整晚都在看这些笔记,看得困了,不小心就睡着了。正好你起来了,就想着和你聊几句,谁让你小时候总是缠着我……”

我正准备自我辩解几句,谕佳已经拿茶包简单地泡好了一杯玄米茶,回到我的面前,把手帐本拿到手边,翻看了几页。

“有什么发现么?”

我颇有些关切地问着,她用手顺了顺头发,又把手帐往前翻了三两页:

“笔记最开始是巴夏洛神父对验尸报告的一些纪要与摘录。他标注了一些疑点,又利用自己在圣座中的身份进入那家存放遗体的医院,看到了地下室里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脏器标本——那些脏器上的确分布着形态各异但又有规律可循的深色纹路,并不像是脏器受损造成的影响。所以他推断这些纹路和我们手腕上的一样,都是术脉。”

她解开袖扣展示着手腕上那复杂而又精细的术脉纹路。端详片刻之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姐,术脉是神秘与人共生的结果,但一般的秘仪师都只是在手腕上有一圈纹路。但为什么这个人能有这么多的术脉?而且还是在基本不可能移植术脉的内脏上。”

池谕佳明显迟疑了片刻,她收紧了嘴唇,眼睛直直地盯着笔记上的字符与图案,想要回避这个在我看来其实很容易回答的问题。这种眼神让我不免想起昨天当她在机场听到弦千渡说出的那番话时,眼中流露出的厌恶与某种不愿面对的闪躲——不知是不是这些东西令她想起了诸如“受诅咒之人”等那些曾经强加在她母亲身上毫无来由的诬蔑。

她又喝了一口茶:

“秋洋,在我被真主党武装关到圣伯多禄医院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的军医进行了大量术脉的剥离与摘取,那些囚徒失去了术脉之后便很快死去,之后又被送上手术台进行解剖,而我也被他们强迫着拉来观摩。有一天晚上在观摩的时候,我也见到了和这份验尸报告上相似的情形,再然后没过几天,士兵们就开始没有来由地枪决那些关押起来的囚徒,似乎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人来提供术脉了。但如果不是为了术脉,那他们又想要什么呢?”

她避重就轻地用另一件事搪塞了过去,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不想让她蒙混过关,于是搬出了文悠纳和弦千渡的话:

“文悠纳小姐说,内脏上的术脉只能与生俱来,而弦先生又提到了神使的后裔。那我是不是可以适当猜测,这些人因为拥有比普通的秘仪师多出数倍的术脉,所以也有强于大多数人的能力呢?”

我逼着她正视这个摆在我们面前并且绕不开的现实。谕佳皱了皱眉,抬起头用一种让我觉得十分陌生的眼神看向我,似乎变了一个人:

“所有的猜测都有一个原点,秋洋,你的那个原点在哪里?”

这确实是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只是用“直觉”这样的词一概而过,那只能说明说这话之前,我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谕佳绝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偷奸耍滑的回应。我只能认真思考一番措辞,再一五一十地把我的想法告诉她。

“在宿英城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一发子弹打穿了弦千渡的心脏,但他昨天竟然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还提到了神使这些事情。他曾经向我提到过灵知主义的神话,所以我对神使与灵徒的说法早有耳闻,也确信就算是现在这个时代,神使的后裔依然存在,而且虽然能力远胜普通的秘仪师,但他们还是选择大隐隐于市……”

说到这里,我开始有些犹豫,用不确定的眼神看了看谕佳,不过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猜,神使的后代们也许正是因为有着遍布内脏的术脉,所以才能获得强大的魔法能力,甚至连起死回生也不在话下——因为给他们活下去这样念头的,还有维持着他们生命的,并非单纯是他们自己的头脑与生存的本能,还有大量与自身共生的那种从上古流传至今的神秘力量。恕我冒昧,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我的叔祖母,也就是您的母亲,会被她的亲族认定为受诅咒之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原本以为池谕佳会感到一丝诧异甚至愤怒,但实际上,在她的脸上我看不到半点波澜,甚至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不过她依旧在从我的猜测当中找出某些在逻辑上并不完备的漏洞:

“你的意思是,我的母亲是神使后裔,我也是神使后裔?那还是回溯到先前的问题,为什么你会认同那个人说的话,认定所谓的神使会在这世上留下后代?”

当弦千渡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的确从未想过为什么神使会留下后代,只是自然而然地觉得,那些次神就应该像人类一样,会繁衍后代,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当然,这也是源自我的一厢情愿和以己度人。但我又不愿承认自己是自负地想当然耳,于是硬着头皮杜撰那些能让我自圆其说的措辞:

“灵徒从本源中流溢而出,而人类也是本源的火花,那些神使们大抵也是受到灵徒感召,一点会和两者有着些许相似之处。”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虚,但谕佳却不打算揭穿,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理由也不错,其实基督教的经书中也有文字进行佐证——《哈诺客书》里就曾经提到过,有两百名天使各自挑了一位妻子,又与人同住,教导世人各样的秘术和法术。”

“我听说过这部经文,但它并不是正典。”

她没有急于反驳我,而是悠闲地品了口茶,又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

“那我再举一个正典里的例子,《创世纪》第六章第二节:神的儿子们见人的女儿美丽,就随意选取,作为妻子。”

我只能心服口服,但马上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姐,你的意思是说,这些神使其实是像路西法那样的堕天使?”

谕佳向我挑了挑眉毛:“很奇怪么?我母亲的娘家人是怎么形容她的?我那位后辈又是如何形容我的?”

似乎是无奈,又像是解脱般的释然,我不知道她举出这些例子是不是在帮助我确认那个猜测,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显得不再合适。我端起面前的咖啡,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看着她合上手帐,挺起身体伸了个懒腰。

“圣座认为的争议性文件,就只有这些内容?这恐怕连经书的注解都算不上吧?”

明明不久前还在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但现在她的安逸却让我看不到丝毫紧迫感,面对这种完全由她掌控的不确定性,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误以为自己抓住了事情的主动权。她看了我一眼:

“那就言归正传吧……这些不同人在不同时间留下的笔记,我只读完了巴夏洛神父记录的第一册,里面大多是各宗教派别对世界认知的描述,天启诸教居多,还包括赫尔墨斯主义、灵知主义,甚至还有摩尼教和巴哈伊信仰的观点。在此之上,他又加上了自己的理解,进行归纳后的总结。但其中最尖锐的矛盾点在于,神想要主持对人类的末日审判,而神使的后裔则想让人类离开这个被迫来到的世界,回归原本的地方。而十分凑巧,又可以说十分不巧的是,他们需要同一把‘钥匙’来开启自己的计划。”

我确实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话,秘仪师们与教会之间极其有限的合作,或者说,随时被无情地抛弃的风险,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但仅凭一本笔记就想了解事件的全貌,基本上就是天方夜谭。

我把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向着客厅里面朝窗户的沙发走去。而池谕佳也知道,继续把我抓到面前进行跳跃性极强的谈话也纯粹只能打发时间,便慢慢地收起铺满整张餐桌的文件,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进了一个档案袋里,又把那一大摞笔记也抱在怀里,慢慢地走上楼梯。

“我回趟房间洗漱准备一下,羽音她们大概也已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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