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12. 很久以前,我在想的事(下)

反倒是神谷的眼神十分微妙,她看着无比幸福的两位女士,带着些醋意地清咳了两声打断她们,提醒大家谈论正事:

“那个保险柜的钥匙我们拿到了,也看了一些锁在里面的文件,的确如圣座说的那样,有不少争议性的内容。”

文悠华看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拍拍池谕佳的肩膀,又坐回沙发上:

“当我得知悠纳要从黎凡特来卡斯尔登城找我的时候,心里就有五分数了。不得不说,你们的运气真不错,两件事同时完成了。所以,那些放在保险柜里的文件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内容么?”

谕佳不慌不忙地翻开自己的手帐本,找到先前的笔记,却又不忙着照本宣科:

“笔记是不久前遇刺的巴夏洛神父记录的,他从八年前开始调查一份特殊的验尸报告,也就是你们之前找到的那份。虽然你我都十分清楚,内脏上的那些纹路与术脉性质相同,都是神秘在人类身上寄生的产物,但被解剖的人似乎并不是像我这样的……嗯,你懂的……所以他起初一直认定那是内脏的某种病变。直到他看到了更多来自数百年前的研究笔记——其中大多数都来自于某个已经消亡的秘仪师结社——在那之后,他才开始逐渐相信当今那些看似逻辑完备的世界之下,还隐藏着某些被人刻意遗忘的秘密。”

“什么叫已经消亡的团体?”

我的姑姑把话说得相当含蓄,文悠华并不明白,于是一旁的神谷补充道:

“我们曾经发现的那个使用简单方法炼制黄金的笔记就出自那个结社,但他们最终都被当作异端烧死,连骨骸也扔进了翁渡湖里。”

“看样子是归正宗的信徒干的,他们在那个时代,经常使用这种手段打击异端……所以呢?那个结社的笔记里还有什么内容能让巴夏洛神父如此诧异?”

谕佳把手帐本翻到空白的一页,用钢笔在上面写下一个词——灵寓[1],然后又在旁边写下了它的法文对应词Plér?me。

“灵知主义里经常提到这个词,它指的是一个遥远至高,而又不为人知的神格。灵徒从一个名为太一(monad)的至高神内部流溢而出,充满着某个精神世界,那个世界便是灵寓。我倾向于认为太一和秘仪师口中所说的本源几乎是同一回事,也就是炼金术师追寻的阿尔克纳。”

“本源?那笔记上有没有提怎样才能抵达那个所谓的灵寓?”

神谷敏锐地挺起了身,对待那个可欲不可求的终极目标,她敏锐得就像一只猎犬。

“你别说,还真有。笔记当中提到,那些秘仪师记录了一种据说是传承自上古的仪式,借助某种强大的未知力量开启通往那个精神世界的通道。但笔记中又提到,所有想要尝试开启仪式的秘仪师,要么横尸当场,要么下落不明,所以也没有人能够描述仪式的经历,而随着记录者们一个个接连死去,这个仪式在今天也只能在纸面上看到了。”

池谕佳的声音依旧平淡,好像并不知何为惋惜,而神谷的眼神却不出所料地黯淡了下去。谕佳没有在意她的表情,又继续道:

“不过我在黎巴嫩的时候听到过传言说,依旧有一些地下结社掌握着那个仪式中的某些片段,甚至还有人说,已经有人还原了完整的仪式,却依旧无法摆脱会有人丧生的惨剧。”

文悠华倒是不以为意,她喝了口茶,不经意地反问谕佳:

“你相信这样的传言么?且不说这个,为什么这个仪式会招致死亡?”

谕佳垂着眼:“在我从前读过的一些文献里,有对先贤的记载,他们触及了本源,随即就与世界断开了联系。我们当然可以将其理解为死亡,但这还可能有更加深层的含义。”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的死亡或者失踪,其实是回归了灵寓?”

一番解释之后,面对悠华的追问,谕佳反而沉默了下来,思索良久,又面带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确定,因为这两者的情况都只是见于文字,没有亲历者,我不敢断言。”

悠华小姐也叹了口气,不再深究,转而询问起其他细节:

“除了记录的仪式之外,笔记里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谕佳又往前翻了几页,找到先前写下的三行字,用钢笔圈了出来:

“十九世纪中叶,波斯有一位秘仪师提出了一种新的宗教天启,核心准则是三句话:真神唯一,宗教同源,人类一体。借用这种思想,再联系灵知主义的创世神话,我们大概能还原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创世纪》。”

神谷的眼神在谕佳提到的三句话准则时,突然亮了起来,然后马上又像是刻意隐藏一样,马上低下了头——我记得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与谕佳提到的那个新天启不谋而合。

“尤其是人类一体,虽然有更加世俗的解释,但也有另外一派更神圣的观点:人是本源的火花,而非神的造物。人类最初只是一群没有智慧的裸猿,但某个灵徒出于同情,在自己行将毁灭时,把自己的躯壳化为火花,吹进那群猿类的身体里,从此人类便与动物有了分别。”

我们看着池谕佳,都在等着她把话说完,于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比其他动物更加崇敬那个创造了世界的理念,也比动物更加渴望抵达那个崇高的精神世界,或者说,渴望得到救赎。因为人类本就是被那个经书上的神抛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而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孤独的异乡人。”

神谷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千百年来,会有那么多秘仪师穷尽一生也要探究本源。按照你的观点,这既是求知,也是本能。”

谕佳看了她一眼,又翻过一页去,敲了敲纸张上的字,提醒着对侧的文悠华:

“羽音说的没错,而且这样的仪式不仅在小范围内流传,甚至有传言说,某些教派和结社想要利用这个仪式造福全人类,让所有人都回归本源。自然而然,这种想法在旁人看来与毁灭人类无异,于是十三世纪时,教宗依诺增爵三世听闻了这样的说法,便开始清理这些异端分子,阿尔比十字军就是这样来的,法国南部也因此血流成河。”

悠华见她在陈述如此惊人的事实时依旧用着轻描淡写的口吻,咂了咂舌,接下话来:

“所以清洁派就这样消亡了嘛,那个教派的确信奉灵知主义。所以你说的这些,与后来的猎巫运动和宗教裁判所又有什么关联么?”

“恐怕是有的,某些结社想要让全部人类回归本源,而神和他的拥趸们要阻止这项的行动,于是便开始酝酿下一次末日审判,而且交由圣座——也就是神的代理人去执行。”

在我看来,现在的池谕佳已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先是抛出一个灵知主义的骇人计划,在我们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之时,又扯出一个老生常谈的末日审判,于是原本简单的事情,现在成了雾里看花。似乎已经料到我们理解不过来,谕佳又做了补充:

“宗教同源,所有的信仰都是由那个创造了世界的巨匠造物主,在不同时间与地点给予不同人以启示而创立。那些受了天启的先知们,就是神在大地上的代理人,而圣座就是其中势力最强的一支,于是那个神把这件事交由了他们去办。还记得《若望默示录》么?神想要净化人类的灵魂,于是带来七印、四骑士,各种天灾**,而这些在圣座看来,只是必要之恶而已。”

瘟疫、战争、饥荒、死亡,这四种灾祸正在这个世界上肆虐,如果说四骑士已经降临,那圣座的“默示录计划”已经具备了开启的条件。不过让我起疑的是,书中更进一步的描写却并没有出现,整个计划在第四印揭开之后宣告暂停,似乎是在某个关键节点上出了意外。

我看向谕佳:“姐,我记得你说过,两个计划需要同一把钥匙来开启。”

她点了点头:“因为这两项计划的本质,都是将灵魂带出□□,但问题正是出在这把钥匙身上。不管是揭开七印的羔羊,还是灵体回归的向导,在仪式开始之后都需要承受强大的魔法力量,而在灵知主义的仪式当中,向导还必须能够与星辰对话,向它们的掌管者借助力量——据我所知,拥有这种能力的秘仪师或者神职人员,少之又少。”

谕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意味深长地看了神谷一眼。看到那样的眼神,我似乎也开始逐渐理解了这一切,就连李维先生收到的那封信,也能够合情合理地解释清楚。她继续对文悠华说:

“悠华小姐,那把钥匙是在指代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了。但那个人已经失踪多时,如果不找回来,世界恐怕会继续滑向更加黑暗的深渊,而届时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无能为力。”

无人反驳,因为她说的确乎是事实,众人凝重的表情也仿佛在昭示着,一把无形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正悬在我们的头顶,随时准备落下,让我们万劫不复。

整个世界的重量就这样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很难说不是一种讽刺,但也更是一场悲剧。

注释:

[1]灵寓,Pleroma,原本音译为“普累若麻”,希腊语“丰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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