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堂内的景象与我曾经见到过的大同小异,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地板,绘有精致油画的天花板,还有恢宏的华盖与祭台,与贝鲁特的那座教堂一样,这里也供奉着屠龙的圣乔治。朗纳领着我们穿过富丽堂皇的中殿,从一处不起眼的暗门登上二楼,又穿行于光线昏暗的走廊上,直到最里侧的一个房间。
“这里是修道院的档案室,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大家不愿查阅的纸质文件,这些废纸堆下还有从几个世纪前留下来的抄本和信件。把那封信藏在这里是最保险的,毕竟这样相当于是把一滴水抛进大海里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来检查一遍,那个信封一直都躺在这里。”
朗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档案室的门,点亮了顶灯。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我们纷纷捂起了口鼻,池谕佳在咳嗽了几声之后,用手杖敲了敲房间里的木制书架,自娱自乐般地听着这些数百年前留下了的器物发出的厚重声响。
“你知道么?把一滴水抛进大海里之后,是要彻底忘掉这滴水的存在,瞒过了自己,才有可能瞒过别人。”
她用一副置之度外的语气和朗纳说着话,默默地看着他在一堆落满灰尘的书本中翻箱倒柜——看得出来,他藏得很辛苦,就算不似谕佳说的那般“彻底忘记它的存在”,也可以说是“试图让自己想不起来这回事”。
最终,他千辛万苦地从书架的角落里抽出一本纸张泛黄,连封皮都有些微微开裂的古旧圣经,翻到其中的一页,从里面取出信封,递到神谷面前。
“应该就是这一封了,仔细看火漆印那个地方,你就能看到胶水的痕迹。我还专门把它在红茶里泡了一遍做旧晾干,然后再放到这里。”
神谷按照他说的,翻过信封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刚准备把装在里面的纸张取出来,靠在书架上的池谕佳用手杖拦住了她,面无表情地问着:
“如果说,这封信里什么也没提及,你还有什么其他能够展开调查的方向么?”
“诶?什么意思?”
她的表情有些意外,大部分溢于言表的喜悦还未完全褪去。谕佳走到她身边,拿走了信封,通过拆开的封口往里看了一眼,却立刻眉头紧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怎么说呢……朗纳先生,您的确心思缜密,但还是百密一疏,或许您在藏起它之前,应该看一看这里面的内容。”
她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信纸,举到我们的面前,一张被染成淡黄色的白纸上,只有一行字,看上去是德语:Man kann nicht immer ein Held sein, aber man kann immer ein Mann sein.
“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人不能永远做英雄,但可以永远做一个人’,但我忘记出自谁人之手了。”
夏洛蒂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把那句话念了出来,又翻译给我们。写上这句话的人大概是想戏谑那些企图找到这封信的人,同时也在戏谑自己——去做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吧,做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的顺从者。
我们所有人的心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刚刚经过休息换来的轻松愉悦,也在突然之间从我们的身体当中抽走。池谕佳撩了撩头发,把信纸递到神谷手中,她又默读了一遍,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这话好像是歌德说的,不过深究这余下的纸张,也没有什么意义,线索断了就是断了,我们得尽快重新找新的突破口。我的手边目前没有足够的信息能够追查到新的线索,还得要等待一阵。谕佳,你的那些笔记上还有什么另外的还未发掘的线索么?”
我依稀记得,谕佳好像在几个月前的一次闲谈中提到过某件事情,对她说起这件事的,也正是眼前这位执事。
“姐,我记得你说过,某个秘密结社有时在雷根斯堡召开秘密会议。我们也都知道,正是这个结社,在秘密地资助某个教团进行人偶的研究。”
朗纳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惊诧:
“年轻人,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他和羽音一起去了我们曾经待过的那座废弃医院,进行一些与这件事无关的调查,然后无意中把我救了出来。The Olympians,我记得还是你告诉我有关的这些,在此之前,我只把它当作是三百人委员会的另一个名字——这些倒无关紧要,你查清楚他们举行小型会议的地址了么?”
谕佳抢在了我的前面替我解释,而面对最后她的诘问,朗纳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说到底,那个说法也只是一种捕风捉影而已,并无确凿证据。池小姐,您也知道,我的本职工作就是监控以太波动情况,所以……”
然而他的这番说辞并不能让谕佳信服,她瞪了朗纳一眼:
“谁不知道你们监控以太波动的人,在背地里会做大量的情报收集,然后用来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好歹我也是灵脉圣护,这种说辞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朗纳的神情变得十分窘迫,他自嘲般地笑了笑,一边承认他对于这件事的疏忽,另一边则向池谕佳保证,自己会尽快落实她的要求。
“别看我现在只是蜷伏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修道院里,但好歹在雷根斯堡还有一些线人。到时候我一定查清楚,第一时间告知您,请池小姐放心。”
在我们走出档案室前,朗纳再一次信誓旦旦地向我们做了保证,而谕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仪式性地点点头。两人似乎都有所保留,但他们却同时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回避与聊胜于无的欺瞒——事实上,最近这段时日里,我们发往福塞尔修道院的简报,同样也充满了聊以慰藉的谎言,以及饮鸩止渴般的希望,所有人的心情,也正如这无尽的阴雨一样,笼上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霾。
在此之后,朗纳又回到了修道院的地窖中,继续待在那里的魔法装置前,和他的手下一起监控着这片地区。看着那个身着黑袍逐渐离我们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凭空生出一种颓然,只盼着他能够兑现不久之前的承诺,帮助我们找到那个目前只是停留在传闻阶段的秘密结社,或者更进一步,找到他们召开会议的场所。虽然寄希望于他人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在德意志境内,眼下也只有他们愿意慷慨地为我们提供帮助。
朗纳离开之后,我们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旅店的房间。关上房间的木门,我瘫在靠墙的床铺上,想要放空自己的脑袋,但思绪却偏偏丝毫不受控制地在天马行空,脑海中开始蹦出一些就连我自己也难以捕捉,甚至无法解读的字句。很快,我的头脑就被大量挥之不去的荒谬想法占据,头疼又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于是我打开行李箱,拼命地想要从原本不多的随身物品当中找到一瓶布洛芬,在翻箱倒柜的同时,还要忍受着从头部传来的持续痛苦,但无论我如何迫切地寻找着那个小药瓶,它却依然拒绝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情绪逐渐变得暴躁了起来,最后终于愤怒地把行李箱用力地盖上,然后攥起右手重重地照着上面来了一拳,让疼痛感加速脑中杂念的消退。但我依旧觉得愤怒,倒不是因为头痛所致,而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却又照旧心有不甘。
敲门声响了起来,而我却站在原地,并不想去打开那扇将我的恶意与外界隔绝开来的房门。就算是神谷或者谕佳有什么事情找我的话,在手机上发一条信息就足以解决大部分问题,不必多此一举敲开我的房间。
但门外的人似乎并不懂门内人的心思,一直就在外面,每隔一段时间,便按一次门铃,似乎只要我不开门,就不打算离开。我竭力压制着我内心的躁郁,走到房门前,用力地转动门把手,猛地拉开门,却看到的是夏洛蒂面露于心不忍的神情,默默地看着我,手中拿着一个熟悉的小药瓶。
“林先生……”
她没有多说什么,把那瓶布洛芬塞到了我的手中,又回退了半步。
“出发的时候,你走得太仓促,把这个落在餐桌上了,我把它收了起来,直到刚刚才想起要交给你。”
“……嗯,谢谢。”
愣了好半天,我才硬生生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干瘪的词,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把手背到背后去:
“噢,还有一件事。池小姐也让我来找你,说是让你现在去她和羽音小姐的房间,有事情要商量。”
说完,夏洛蒂微微向我点头,又往她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深吸了一口气,按揉着太阳穴,回到书桌旁。看着手中的布洛芬,我感觉像是找到了救世主一般,终于如释重负,赶紧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倒上两粒吞了下去。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片刻之后,头部的疼痛逐渐减轻,于是我起身,再次打开了房门,朝着神谷的房间走去,看看她们在这个时候找我是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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