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4. 流溢(上)

“啊,秋洋,等你好久了,进来吧。”

神谷打开房门,我慢慢地走了进去,但这里的氛围与我方才的心情一样,看上去同样无比沉重。池谕佳坐在床沿,抱着笔记本电脑聚精会神地读着类似于报告的东西,一旁的书桌上,摊开着两人的笔记本,上面又有了新的记录,但我粗略地一瞥,那上面写着的似乎是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帮助的信息。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一旁的床沿,示意我也坐下,又转向神谷:

“李维院长的意思是,他想看看被掉包过后的信。”

神谷无奈地耸了耸肩:“看样子他老人家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解决方法……魏德纳先生那边呢?”

初到这里,耳目不通,我们的调查已经实质上停滞,要想建立起新的情报网并不容易。谕佳想就地征用朗纳和他的手下作为在雷根斯堡的线人,在监测以太情况的同时,为我们提供相关的情报,但神谷坚持向魏德纳神父和李维先生寻求帮助——看样子她并不信任朗纳。

“教授说,建议我们先去查一查很久以前我提到的那个□□佣兵的事情……但是现在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不觉得能够查出太多有用的东西,就算是有蛛丝马迹,过了这么久,早就成了错综复杂的一团乱麻。”

谕佳一边轻声说着,一边用手掌按揉头部,话语中还带有些许不满——想必是对魏德纳先生在数月之后才同意她当初的计划,以至于错过了她认为的最佳时机而耿耿于怀。我凑上去看了电脑屏幕一眼,想着该说些什么,才能看到她一如既往的宠辱不惊。

“姐,在黎巴嫩机场的时候,我们不是碰到了弦先生吗?那个时候他就说,他要去雷根斯堡,而且看上去你们也认识挺久了,为什么不去和他联系呢?”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张了张嘴,等了好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似乎在犹豫,又有些精神恍惚。

“他……”

神谷这会儿看上去倒是比谕佳要沉稳许多,她接过了话头说了下去:

“你姑姑很反感那个人,虽然不能说苦大仇深吧,但也算是结怨已久。但不得不说,那个人确实是个天才,这一点来看,你姑姑同时也很崇敬他。”

谕佳摇了摇头:“确实有这么回事,但与这个无关。我只是在思考,通过他的人脉,我们还可以找到哪些人来了解圣多默和冯恩堡那个失踪主教的情况。”

神谷皱了皱眉:“这恐怕有点难,你我都清楚,□□这个组织里鱼龙混杂,稍有不慎,我们就会走露风声,到时候被动的可就是我们。说实话,我宁愿相信朗纳,也信不过他。”

的确如此,在宿英城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弦千渡与方修瀛神父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僚,他们分属不同的组织,能够在一起合作,也是基于相同的目标——他的确是个成分复杂的人,虽然待我十分和善,但的确让人难以捉摸,不被眼前这两位女士信任,倒也在情理之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又回想起了他遇袭之前,留给我的两个包裹:

“羽音小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弦先生有两个包裹,一个交给了方修瀛,另一个就寄到了雷根斯堡。当初他来到宿英城,就是上峰派他来调查以太波动异常的事情,他的背后绝非只是一个城区的□□会所而已。”

池谕佳点了点头,合上电脑屏幕,放回书桌,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夜。

“那我让朗纳的手下去调查,看看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雷根斯堡,目前似乎也只能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了。”

半晌之后,她转过身看着神谷,眼中极其少见地带有一丝征求。神谷似乎也没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毕竟身处异国,我们这些人看上去也的确过于势单力薄。于是,在神谷羽音看来,即便朗纳对她来说陌生且不可靠,却也不得不同意谕佳坚持的方案:

“好吧,那和朗纳沟通的事宜就麻烦你了……哦对了,这封已经掉了包的信,我让夏尔明天回福塞尔修道院,带给李维先生,看看他能够查出一些什么。”

她从书桌上拿起信封,准备出门去,我已经坐在谕佳的床沿,但随即想起了若利韦似乎对神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于是赶紧叫住了她。

“羽音小姐,那个……这事儿还是让我姐去吧,毕竟我觉得她,可能比你要温柔一些。”

神谷撇了撇嘴,似乎也理解了话语中的含义,于是捏着信封走到谕佳面前,交到了她的手上。谕佳并没有拒绝,她只是看了封口的火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倒也不必指望我能够比羽音温柔多少就是了……你可能觉得我这样的性格算是温柔,但也多多少少算是受了她的影响才会有今天的样子。”

自顾自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她慢慢走出房间,缓缓地带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神谷,方才有些不太合适问出口的话,现在也能够问个究竟。于是我向着她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她同样也在看着我,在视线交会的那一瞬间,她本能性地皱了皱眉,就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有什么事情么?”

目光中透露出的强大威压让我来不及思考措辞,只好把想到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我姐从很久以前就和朗纳一起共事,这一次想来也是一如既往地各取所需,为什么你会说,信不过这个人?”

“啊……其实……”

神谷收起了尖锐的神情,摸了摸前额,看上去却有些词穷,大概这只是她个人的直觉。她摊开手:

“朗纳的那些手下是跟着他一起从雷根斯堡来到这里,而非直接从这里的教士里选拔,同时他们用以监测灵脉的地下室也挂上了闲人免入的牌子,那有可能,原先在这里修行的修士们并没有接触过所谓的秘仪。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朗纳对我们说的都是实话,那李维先生写给考利茨神父的信,又是被谁拿走的呢?”

我随口回答:

“要么是那个人混在了朗纳带来的人里,要么是有人得知了朗纳的行程,在一年前混进修道院,然后恰好遇上了这封信。还有可能就是,朗纳自己没有说实话——但我们现在也没有办法求证这一点。”

她低下头去,靴子的尖头轻轻摩擦木质地板,紧锁眉头,半晌又猛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多了一丝通透:

“谕佳说过,朗纳是跟踪卡米勒教团的长老副手才去往贝鲁特,而从我们发现的那封信上写的内容来看,他跟踪的大概就是‘The Olympians’专门为教□□去的秘仪师。想必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关注这个秘密结社的动向,甚至已经调查出了一些我们还未掌握的信息。但我其实有些意外,他居然没有加入任何秘仪师的结社,而是心甘情愿地在教堂里默默当一名执事。”

“大概他并不像我姐那样,心中规划着某些远大前程吧。”

我随口接上了她的话,她倒也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添了几句:

“你姑姑大概和我一样,潜意识里也想要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变回原本该有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像我一样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她真心想过的话,那她一定会深思熟虑,最后拿出一套至少看上去可行的方案。我和她不一样,我只会顾及眼前的人和事,这些年来的世界即便颠倒黑白,我也仅仅只是想着独善其身,做不到像谕佳那样,去兼济天下。”

“既然当下并不是好时代,那兼济天下也并不见得是个好的选择,我觉得这一点上,您比我姐看得更加透彻。”

但神谷却摇了摇头:

“我们全都本末倒置了,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颠倒黑白,才让我们难以去改变,而是因为我们贪恋安稳平静的生活,于是在舒适圈当中随波逐流,跟着这个世界一起沉沦。选择独善其身并不是因为清醒,而是我想要安逸,却不得不装出努力而又无奈的样子,好为了自己的怠惰开脱”。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有点担心她会毫无征兆地自我消沉,然而最终我也只能无助地从先贤的只言片语中,为她的行为寻求哪怕一星半点的合理性。

“我记得在十分久远的从前,东亚就有个思想家说过,要‘不敢为天下先’,你这样做,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也是在践行他的思想么?”

“但同样还有一位著名的思想家,他做的事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管在当时连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卒都要取笑他。我们东亚的文化其实很值得耐人寻味,数千年来,不同的思想全都深深地扎根在我们的心里,那些自诩聪明的人,稍稍玩些文字游戏就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似乎只要肯动脑子,就能为自己的任何行为找到合理的依据。”

我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有没有对谕佳说过,但我敢肯定,即便她们曾经聊过,神谷当时的态度也绝非自省。

我面无表情地回应她:“这才是为什么我们千百年来一直在学习这些文化,因为它能够包容不同的想法,哪怕第一眼看上去自相矛盾,但最后却能够和谐地自洽。”

她轻轻点头,走到书桌前坐下,但接着又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不仅是东亚的文明,整个人类文明大抵都是如此。因为包容与逻辑自洽,于是我们变得八面玲珑,颠扑不破,逐渐认为现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所有的话术最终都归向‘心安理得’四个字,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在乎事情原本该是什么样子。所以人类走过了几百万年,对安逸也追求了几百万年,最终,我们的确发展到了今天的样子,但很多时候,那些在寒冬里为我们抱薪积柴的人被冻死时,我们却只是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我稍稍歪了歪头:“你的意思是,我姐现在也是在做抱薪积柴的事情?”

神谷的眼神犹豫了:

“我不知道,其实有时候我宁愿谕佳她不是在抱薪积柴,因为我不想让她冻毙在风雪之中。但仔细揣摩的话,我们想让这个世界能是它应该成为的那个样子,但大多数人或许并不不是这样想的,我们如此,应该叫做逆流而上,结局恐怕也不会只是冻毙于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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