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8. 形同陌路的重逢(3)

弦千渡絮絮叨叨地说着,又说了将近三十分钟,从特兰西瓦尼亚说到北欧,又说回羽山市,然后再发散到全世界各处我们听说过、或者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夏洛蒂叹了口气,看着这个一直滔滔不绝的人,一直不愿切入重点,反而几乎每段话开头,都要引述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于是她招了招手,示意弦千渡停下来:

“好了好了,今天不是来听故事的。我们言归正传吧,□□的那群佣兵想要什么?你加入他们又想要什么?”

弦千渡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失落,仿佛自己的故事没说完就等于是没有得到认可,但他还是配合地从随身携带的皮包中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夏洛蒂的面前:

“他们当时得到消息,一名对圣座十分重要的秘仪师被真主党囚禁在一家废弃的医院,于是他们的上头让他们前去查看,视情况而决定是枪杀还是解救——我猜那个人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这项行动只是在针对圣座进行的一次示警。不过他们最终都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全部消灭,任务并未完成。”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池谕佳隐隐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没有打断他,只是冷眼看着。弦千渡顿了顿,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而我作为军医加入他们,是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哪群人在试图像我从前那样,幻想着要制造出生命,顺便再找到他们的真正动机。”

从一开始就保持沉默到现在的朗纳终于开了口:“那这样看来,我们似乎曾经做过相同的事情。”

他向弦千渡轻轻点头,但并没有自我介绍,而是直接说起自己数年前在那家废弃医院里的经历:

“八年前我跟着雷根斯堡的炼金术士去到黎巴嫩,也想要查清楚他们想要干什么,但他们除了一次次失败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成果。这样的一事无成持续了很多很多年,再后来,战争局势变化,我只好离开那里,回到雷根斯堡。”

弦千渡的眼神从满怀期待,逐渐变为无比惋惜,慨叹着我们时运不济。夏洛蒂又看向神谷,仿佛在征求是否要把那封信的内容说出来,而神谷只是简单地用一句“没有什么不能说”,便将决定说什么的权利完全交到了她的手上。于是她重新看向了对面的男人准备正式将谈话引入正题:

“羽音小姐和林先生也曾去过那家医院调查,而且发现了一封信,恰巧是从雷根斯堡寄出,落款是一个神秘结社,叫‘The Olympians’,弦千渡先生,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他们?”

他没有说话,反而把身体微微后仰,做出沉思的样子,不置可否。看着这种悠哉游哉的姿态,即便我对从前的他抱有高度的敬意,现在也随着他自作清高的姿态而一点点被磨掉。神谷反倒是逐渐心平气和了下来,她翘起脚,眯眼看着这位不久前刚把自己激怒的秘仪师:

“弦先生,我们对您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希望您能够对得起我们的坦诚。”

既然其中一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另一方也就没有了继续摆谱的必要,于是弦千渡挺直了背脊,身体微微前倾: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这个结社就是我的上峰,准确来说是上峰的上峰。”

夏洛蒂暗暗吸了口凉气,手中的笔停了下来,然后轻轻地用笔尖敲打着笔记本的书页:

“如果您的话属实,恐怕我们就要认真考虑是否继续与您沟通了。既然您就是这个结社的下属,想要自行调查易如反掌,何必再来联系我们?”

弦千渡也马上表示了自己的诚意:“他们对外宣称,研究人偶是想要为那些即将崩溃消逝的灵魂,寻找一副新的躯壳。他们在雷根斯堡的会议,参与人数越来越少,直到最后,达不到召开会议的必要人数,会议因此被无限制延期,若不再次召开会议,‘The Olympians’必然名存实亡。我不否认这部分的原因,但真相绝不只有这些说辞,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一起查清楚暗藏深处的真相,我想这里面也一定有你们想要的情报。”

夏洛蒂凑到了池谕佳的身边,耳语几句,在得到了点头肯定之后,她缓和了语气:

“很多人都说,‘The Olympians’是三百人委员会的另一种称呼,但不管这种说法是我曾经听说过的,还是从一些书里看来的,事实恐怕都并非如此,您可否解释一下呢?”

果然,对于这样的描述,弦千渡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并未急着做出解释,而是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属制品,放到桌面上,夏洛蒂把它拿在指尖端详,观察着上面的图案——由数字与倒五角星构成的抽象猫头鹰,这与我们从那些士兵残骸身上找到的别针差不多。

“三百人委员会和那个结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同样都已光照派的准则为指导思想,主张人类解放,构建新的世界秩序。但这两者归根结底,依旧是不同的两个组织,只是大多数人都只是简单粗暴地认为‘The Olympians’是三百人委员会中的一部分,并不加以区分,于是这个谬误便延续至今。”

“你认同那个什么所谓的新世界秩序么?”

虽然这是一个与我们的计划无关的问题,但夏洛蒂似乎是想让他扪心自问一番,以此来判断我们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在秘仪师当中颇有争议的结社,更重要的是,评判眼前这个男人能够让我们给予何种程度的信任。

弦千渡犹豫了一阵:“说实话,我对那件事的看法很复杂。新世界秩序是我们的终极理想,一个要求我们终身为之付出的美好前景,但我很难说,是不是每个加入光照派结社的人,都怀揣这个理想,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都是为了除开这个理想之外的东西。就连我也很难说清楚我自己,我知道这个理想实现之时,人类的美好年代也就会到来,但他们实现这个理想的方法,同样让我无法接受:人类花了成千上万年,一直在证明自己是神的火花,而不是机器,但现在指引我前进的那个理想确说,所有人都是为世界运转而生的机器,甚至只是人类社会这台大机器上的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明知是错的,还要硬着头皮做下去,精神可嘉,但您这也是在助纣为虐,不是么?”

夏洛蒂虽然说着谴责的话语,但神情依旧平静,她依旧是在试探着眼前这个放弃自己的同僚,转而向我们寻求协作的男人。弦千渡的话语依旧坦诚,坦诚到让我也感到有些陌生,但也无法不让我想起在宿英城时的那个雨夜,在得知方修瀛与三合会暗通款曲之后,他那失望而又不失信念的眼神。

“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尘不染的事情,但这不代表我们就会此止步不前,戴着镣铐跳舞的事情时常发生,同样不妨碍我尽力让事情向着良善的方向发展——至少在完成使命时,我希望我们的双手依旧干净,而非沾满鲜血。”

在与夏洛蒂一来一回的言谈之间,会议室里的气氛最终趋于缓和,弦千渡放下了面对神谷和池谕佳时的高傲态度,而她们也决定暂时忽略从很久以前便积累下的猜疑与芥蒂,开展有限的合作,即便我们和他各行其是,但总归也算是并行一道。正如他所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尘不染的事情,我们的确和那个在秘仪师群体当中声名狼藉的结社搅在了一起。

夏洛蒂显示着柔弱中的刚强,为我们斡旋出一个会议室里各方都可以接受的共识,然后马上就开始一步一步地索要更多帮助:答应共同调查之后,便要求情报共享;同意让我们加入他在雷根斯堡的情报网,又请求分派专门与我们对接的联络员;有了联络员,就要便利的交通工具,最后连弦千渡用于防身的□□警用手枪也被要了去,连同它的枪套和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匣——如果不是神谷一脸克制地劝她适可而止,我猜弦千渡的手表,都会被要了去。

于是,替信理部的魏德纳先生办完他嘱托的事情之后,我们又投向了圣座的对立面,去追寻一个光是看听起来就诡异万分的事件真相。我向弦千渡问起更多有关于他目前效力的那个结社的信息,然而在细节上,他却回答得有些语焉不详——我好奇的那些问题都是他们一直在严格保密的东西。据他所说,那个结社深居简出,却经常使用不同的名义举办各种会议,邀请各方人士与会,影响力不可谓不大,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格外重视自己的伪装。

即便是这样,弦千渡也向我们承诺,再过些时候,他就能找到“The Olympians”召开内部会议的地点,找到我们各自所需的情报。

“其实雷根斯堡的□□同样也有一些诡异之处,我一直单独在暗地里调查这些人,他们的会长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很可能也是一位魔法师。我很想找个机会拜访他,但他似乎知道我的一切动向,于是每一次登门都是无功而返。我不知为何他要一直回避我,但如果换成你们,大概能够以协会的名义见到他。”

“我们有什么非要见他的由头么?”

神谷依旧不想节外生枝,除非这跟多出来的树枝,可以径直延伸到她想要的那颗果实。

弦千渡淡淡地说:“曾经有一位主教,因为与魔法师勾结被发现而突然消失,而他近年来都在追查这位主教的下落。”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算多。”

池谕佳警觉起来,她冷冷地看着弦千渡,仿佛在问,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

“的确不算多,但总有漏网之鱼,他只是恰好对这件事情当中的某些细节感到好奇,于是决定一探究竟。”

神谷和谕佳低声交流了几句,夏洛蒂不再出声,只是低头做着笔记,朗纳时不时对若利韦交头接耳,看样子他也并不打算参与其中,只想这里充当看客。在两位女士达成共识之后,神谷给了弦千渡一个肯定答复:

“如果你能保证他愿意见我们,那我们一定会专程去拜访他。”

弦千渡只是自嘲般地讪笑,摇摇头,又看向神谷:

“事情并不在于他是否愿意见你们,而是你们对他是否抱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希望,我不否认他能够成为你们的又一个突破口,但很难说眼前的这种希望,在往后的时间里会不会成为百倍折磨你们的绝望。”

我看着眼前这位经历过死亡的男人,他的自嘲中带着悲凉,刚才的话与其说是给神谷的提醒,不如说是他的自我解剖:在迷茫当中,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看似值得托付的人身上,然后便饮鸩止渴般地卧薪尝胆,最后无可救药地倒在追寻那一丝可能的道路上。

眼下的我们正是如此,漫无目的,宛若一只风筝,被不定的风向拉扯着,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却马上又被命运催促着赶到另一个陌生的位置。每一阵风都是一阵希望,但每一阵希望都在驱赶着我们,几近流离失所。

池谕佳沉默着,最终看向神谷,眼神中充满着无力,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弦千渡挥了挥手。他立刻心领神会,站起身来向我们微微颔首,跟着若利韦一起,走出了会议室,我们的确要留给彼此一些时间,去想清楚一些事情。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于是我无可避免地去思考我为何要来到这个地方,为何我对这些事情并无执念,却仍在追寻某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寻找“真木智雪”这件事,最初与我毫无关联,但我最终还是顺从了李维先生的意愿,跟随着神谷羽音,经历了不明人群的袭击,见证了神职人员的遇刺,然后稀里糊涂地在别无选择之中,受到宗座特使的差遣,去了黎巴嫩。九死一生之后,我们救出失踪已久的池谕佳——神谷很高兴,在长久的低迷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方向。而我虽然也同样为此感到欣喜,但依旧想不出为什么我会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一个与我全然无关的人名上。

我有些害怕,也许在被动的东奔西走当中,我开始因为听天由命而逐渐开始自我沦丧,但我却依旧清醒,努力不让自己沉湎于安逸,抑或是某种难以明晰的快感,可这样的清醒又让我觉得痛苦与煎熬。神谷说得很对,我向往着曾经在宿英城的钢筋水泥丛林中狩猎一样的经历,但仅仅是这种追寻,恐怕并不需要什么希望,单纯的刺激感就能支持着我一刻不停地奔跑,投出致命的利器。然而现实却是,我需要不停地从身边的同伴身上找到能让我不再迷茫的某样东西,好让我不会陷入无休止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厌弃当中,然后终有一天,用手枪崩掉我自己的脑袋。

夏洛蒂收拾好了桌上的文件和笔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把正在发呆的我从迷茫的幻想中拉回现实,然后向会议室的门口走去——以她比我还要年轻的岁数,恐怕也无法理解我此刻心中的悲凉。反倒是神谷也走到我的身边,坐在方才夏洛蒂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我,伸出手来,轻轻拂拭着在我眼睑周围无声留下的泪水,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即便有时能够相互理解,我们也依旧还是那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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