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们的聊天,温筠舒又想起了那个自杀的年轻男人。
熟悉的感觉……火光电石的一瞬间,在温筠舒的脑海里,男人的模样和七八年前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高度重合了起来!
护士站里,和温筠舒一样忙碌了一晚上直到现在才有空能坐下喝口水、疲惫到打开水杯就往嘴里倒也懒得去管凉热的程翊已经绝望地做好了被隔夜水冰到嗓子的准备,此刻的她却被暖暖的水温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
一定是小温医生……小温医生又帮我接了水……温医生果然是天使啊!程翊在内心简直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她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四处张望想找到温筠舒,结果没找见人;从这偷瞄了两眼办公室里面,既没开灯,好像也没有人在。
程翊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同事,问她∶“你见着温医生了吗?”
旁边的同事头也没抬道∶“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温医生过来跟我们打听一个昨天急诊入院的患者,问了情况就放下两个水杯着急地走了,看起来特别着急的样子,估计是认识吧。喏,这个是温医生的,你记得帮温医生放回去。”
“这样啊……”程翊又慢慢坐下了。着急?什么人能让温医生这么着急?温医生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镇定模样,给人特别心安的感觉,几乎从没见过她为什么事焦头烂额过。程翊很好奇,但毕竟是私事,不能多问。
程翊坐在一边默默地喝水,感觉不是普通的热水而是什么琼浆玉露,能够从中咂摸出幸福的滋味。
护士在医院不太能算是有些地位的角色,经常被患者为难,被护士长责备,医生通常也瞧不起护士。不过温医生和别人不一样,那时她才刚进医院不久,有一次被病人家属为难;明明也不是自己的错,却被护士长推出去背锅。本来那天就很忙很累,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喷得狗血淋头,护士、护士长、还有其他医生,他们都在,只不过有的人没有关注到,有的人只是冷眼看笑话,程翊红了眼圈;直到温医生路过,为她出头说了话,才让家属安静了下来,“晚两分钟测体温不会有什么大事,您的家属是轻微的感冒,如果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我可以帮您的家属安排检查,医院人多,我们的护士容易忙不过来,请您见谅,但请不要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程翊站在她身后,偷偷擦掉了委屈的眼泪,温筠舒在她心中变得无比高大了起来,那时她们甚至没说过两句话,程翊只知道她是某顶尖大学八年制本硕连读的高材生,轮转后却选择来了最忙最累的科室之一——急诊科。等人群散去,温筠舒摸了摸她的头发,带着歉意轻声地说:“很委屈吧,不过我现在也只是小医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可是我们以后都会更好的,对吧?”看着她鼓励的笑容,程翊没忍住又落了泪。
好幸福好幸福……又强大又温柔的人谁会不喜欢……温医生我永远是你的迷妹!程翊看着面前温筠舒留在护士站的水杯,又一次在心里泪流满面了。
此刻很难形容温筠舒内心复杂的情感。庆幸?看了他的病历,多亏发现得及时,没超过六小时,还没严重到威胁生命,在医院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愤怒?救了你一命你竟然还敢去死;震惊?都七八年过去了怎么有人还是执着于去死;诧异?死就算了竟然能两次碰上我。仔细一想,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角落里,被隐藏着的其实是“心疼”。
人究竟要有多绝望才会想到自杀两次?
她按照从护士那里查到的信息一路走向住院部,心里却不由得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回忆。她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但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就像被压在心底的沉重大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等电梯的时候,她回想起在路过的护士们的对话里得知他是一个有名的小提琴家,索性拿出手机来在软件里搜索他的名字——晏昭。
四岁学琴,幼年起持续练琴,斩获国内外大奖无数;高中毕业就出了国,大学起在国外留学深造,就读于最好的艺术类大学;顶级大师的关门弟子,声称他是自己这一辈子的艺术生涯里最有天赋、最完美的学生;近两年才回国,全国各地举办独奏音乐会,场场爆满,业内好评无数……还有各类他的演出照片和视频,但那些只呈现出晏昭这个人作为艺术家最完美光鲜的一面,和当年那个被自己从河里捞上来的瘦削倔强、执意自杀又身体脆弱的少年几乎毫无关系。她既震撼于当年救过的少年在不远的未来竟成为了名誉满堂的天才艺术家,也不敢相信这个只比自己大两三岁的艺术家居然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是......她仔细回想了昨天晚上那一瞥,面部的轮廓和样貌和当年自己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倔强的少年几乎高度重合;也许是她太累、太焦虑?可那一瞬间熟悉感如潮水般涌来。她多希望不是,这样她就可以怀着希望去想象当年那个少年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面对生活,远离了对死亡的追求;可她又希望是,或者说没法觉得不是,但至少他被救回来了第二次,他还活着,至少她亲眼见证了这个少年如今还活着。这样说怎么听都觉得诡异,可是没办法,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晏昭,晏昭……”温筠舒不自觉地轻声重复着他的名字,每滑一下手机眉头就更加紧锁一分,好像那些荣誉和奖项是他的伤痕而不是勋章,攥着手机的指节因持续地用力而愈加发白。
刚下电梯,都不用细看,温筠舒立马就判断出了晏昭病房的方位——走廊另一端聚集着大量带着长枪大炮的“闲杂人等”,正在被维护秩序的护士驱赶。等到温筠舒走近,媒体狗仔一类的人基本被驱赶得零散离去了,嘈杂的声音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温筠舒站在虚掩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敲门。
“请进。”
正是金秋。温筠舒推开门的那一刻,明媚的清晨阳光从窗台倾泻在这间不大的单人病房,窗外金黄的银杏叶子随风轻轻地招手,好像在替这个病房里的人欢迎她来。熬了一整夜的温筠舒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等到缓过劲来才看清病房里一坐一躺的两个人。
站起来的那位以为温筠舒是过来查房的医生,连忙迎过来半步,“医生,医生,您看他现在病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那些安眠药还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吗?这孩子也真是的......”
温筠舒进来后在床尾站定,双手抓在床尾的把手上,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人的脸,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好像没听见一样,一下也没动。
张诚奕打量着气氛有点不对,可是不管再怎么想也完全不记得自家老板和医生什么时候结过仇;他又偷偷瞄了两眼这医生:看了胸牌,是呼吸内科的住院医师;很年轻,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的样子;黑色的中长发,被简单地捆起来,一双杏仁眼,眼下的淤青能看出昨晚没睡好或者说压根没睡;五官清秀耐看,看起来是很温婉的南方女孩。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调解一下气氛,却发现躺在病床上的晏昭此刻正悠悠地转醒,看向站在床尾的温筠舒。
这下没等张诚奕开口,他听见床尾的温筠舒对病床上的人开口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惊喜地看向床头,发现晏昭真的醒了,就差一点儿喜极而泣,快奔四的大老爷们嚎啕着扑向晏昭:“我的昭啊你可终于醒了!你真把我吓死了——”
见对方睁开眼认清自己后居然慢慢绽出笑意时,温筠舒立马褪下了试探时的小心翼翼,大步冲向床头,完全与张诚奕对所谓江南女子的刻板印象背道而驰,瞬间拔高了好几度的音量,一把揪住对方的耳朵,几乎是怒吼着质问对方∶
“你脑袋是不是被水泡坏了?你就这么喜欢去死吗?”
“你怎么敢的?你上一条命是我亲自从水里捞回来的!”
“你不惜命就算了,我的命在你眼里也一样不值钱吗!”
医生不应该掺杂太多的私人感情,温筠舒一直都明白。往大了说救死扶伤天经地义,往小了说拿钱办事理应履职,毕竟是自己选的,再苦再累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了,救死扶伤——光荣啊!这不也是自己一开始选择这个吃力但不一定能讨得着好的职业的原因吗?但温筠舒一看他那张完美却又脆弱得就像多少世纪前唯美的雕塑作品的脸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像机关枪一样在短短几句话里就扒开了他的“黑历史”∶几年前就尝试过自杀但未果,不惜命也不把好心人的命当命什么的……
可是谁能不生气呢?救了同一个人两次,而救人的人居然还是一个以救死扶伤为本职工作的医生。对医生而言,每天有多少人会失去生命?多少人为了挽救生命而付出着远超对方所认为自己生命价值的价值呢?
明明是那么宝贵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就扔掉,甚至扔掉两次呢?
温筠舒叉着腰站在他的病床前,越想越生气,白皙的皮肤下像点燃着火把。其实她真的想说干脆死了算了,别浪费资源再去救了,偏偏还总是能把你救活了之类的风凉话,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以这么讲话,一个两次自杀未遂的人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想到这,温医生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
说来也有点意思,却是命大的人总想着去死。
刚转醒的晏昭在病床上被拎着耳朵晃了半天,等温筠舒放开了手才感觉到天旋地转的世界渐渐恢复了正常。
才结束昏迷状态的他其实没怎么听懂对方的话,只能从语气中听出这个女孩愤怒到了极点;可哪怕他甚至还没看清这个愤怒却陌生的女孩究竟是谁,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还是本能地想要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摆手无力地说:“没……没有……我不是……”
直到真正看清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女孩的面容,那一刻晏昭的眼睛和世界都被点亮起来了。
吼了半天,温筠舒才发现对方似乎既没听进去,也根本没想回嘴,反而在回神之后像吃了毒蘑菇一样看着她开心地笑,像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和幸福。
“温医生,我能和你回家吗?”晏昭的五官锋利得漂亮,此时唯独眼睛因为流露出迫切的恳求,一双桃花眼竟像湿漉漉的小狗的眼睛。
“......啊?”被那双眼睛吸引,注视着晏昭的温筠舒被转换得太快的话题吓了一跳。
“所以,可以吗?”晏昭还是维持着那样委屈可怜的神情不变,看得一旁的张诚奕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惊掉。
“你最快明天才能出院……我先走了。”温筠舒在突如其来的发问中瞬间哑火。第一反应居然是他什么时候出院……不知道怎么想的。
总之结局是温筠舒落荒而逃。
出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落的是哪门子荒啊?又不是我闹两次自杀结果还都被同一个人给救了!还恩将仇报不还钱!温筠舒扶额望天。
这夜班上的,都叫什么事啊?
下班。回家睡觉!
温筠舒气呼呼走了。
晏昭久久注视着被温筠舒落荒而逃时被带上的房门,在他的世界里卷起一阵微风,好像就这么被搅活了。
阳光依旧,他偏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是个很漂亮的秋天”,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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