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宁玉盈终于肯定,宁二老爷确实是不待见自己。
见了她总是装作没有看到,只有宁二夫人特意提到了,才将视线落到她身上来,简单地说两句话,又将话题拉扯远了,顺势再度忽略她。
在宁玉明在的时候,宁二老爷却是毫不吝啬地表现出自己对她的关心,问起她的学业,与她说笑话,又许诺不少好东西。
就连宁玉晟都发现宁二老爷的区别对待,某次更是当面对宁二老爷说大妹妹也很出色。宁二老爷含糊地说“确实如此”,很快又将话题拉开了。
宁玉明见了都怕宁玉盈难受,夜里特意跑到她这边来睡,熄灯之后悄悄地说:“姐姐不要难过,爹可能只是不习惯。”
宁玉盈倒是并不太过看中宁二老爷的关心,只是宁玉明这般,依旧让她心中觉得温暖。顺着宁玉明的安慰只是略微表现得难过一点,她就被妹妹亲亲热热地安慰了。
等到对方呼吸转沉,她才睁开眼,于夜里无声地凝望头顶的帐子。上面的花纹看不清,夜里只能看到大片的阴影,仿佛潜伏黑暗中的凶兽,安静地观察猎物。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谁是猎物,尚且未知呢。
她主动去找宁二老爷。在书房外等了好一会儿,屋子里一片安静。她一直不走,看着蝴蝶在园子里飞过,听着树木低声地交谈。阳光洒在身上,额头沁出薄汗,留下一抹流光,而后迅速地消散。
屋内小厮胆战心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呼吸声不敢太大,生怕惊动了坐在那里将自己几乎坐成一座雕像的宁二老爷。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屋内凝滞的气氛,沉重得好像身上压着重担,肩膀酸了也不敢动弹一下。
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宁二老爷轻轻地说:“她怎么敢这样呢?”
小厮希望自己不在这个房间里,不用听到宁二老爷的话,也不用去面对外面一直等在那里的三姑娘。
他的心底隐密地升起对三姑娘的同情,明明也是宁家的孩子,从小被养在外面,回来了还被父亲这样忽视。他几乎能想到三姑娘流泪的样子,想必也是分外好看。
“真是不知礼数啊。”宁二老爷自言自语,手紧紧地握住。他坐在那里貌似纹丝不动,可胸中的情绪却一阵一阵地翻滚,无法平息。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这个女儿,不能就这样简单地忽视她。因为她是个不愿意被忽视又不知道礼数的,她真的可以不管不顾地闹出来。
他长长地叹息,抬眼看到站在那里的小厮。小厮几乎已经站得僵硬,忽然就听到宁二老爷说:“去叫她进来吧。”
“你去泡点茶过来。”
小厮如蒙大赦,满心舒展,忙不迭地说好,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出了书房的门,他就看到宁玉盈正站在廊下
阳光从高处斜斜地照到她的头上,闪耀着她如同黑色锦缎一般的长发,温暖的光芒中,飞舞的灰尘折射出彩色的光。她站在其中,仿佛从梦中走来。
小厮心道,这么漂亮的三小姐,为什么二老爷就是不喜欢呢?
再看一眼,他也不敢继续看,低下头恭敬地行礼:“三小姐,二老爷请您进去。”
宁玉盈对那小厮点点头,提着裙子进了书房。
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书画,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手笔,看上去倒是别有几分意趣。只是书房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清之意。窗台上一盆文竹有些蔫蔫的,外人进来了也没有发表任何想法。窗下一个小桌,上面一个朱砂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只拂尘,略有些寂寥。另一面则都是书架,摆满了书本。用一个紫檀木雕花的文玩架子将书房隔成了两部分,另一边隐约可以看见一张小床,显然是平日里休息的地方。
窗上用竹帘子略微遮了一半,阳光照进来,斑驳地在地上落下痕迹,越发显得屋内幽静而没有多少人气。
宁二老爷就坐在这样的书房里,无声地凝视她走进来,仿佛一尊雕塑。
他看到自己已经久未见面的女儿,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观察这个已经长大的长女。她毫无疑问是漂亮的,窈窕如春柳,眼波似秋光,站在那里仿佛一只即将盛开的桃花,灼灼地吸引他人的视线。
就是……太过漂亮了,反而不像自己与夫人的女儿。
若不是在扬州的时候,族里三房那边时时报信,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什么人取代了自己的女儿。
“找我,什么事?”他决定早些将话说开,早些将人打发走。
只要看到她,就让他想起当初被陆家算计的事情,梗在那里让他不想去面对。
“女儿见过爹爹。”宁玉盈规规矩矩地行礼,不等宁二老爷吩咐,就当先坐下,脸上带着一抹浅笑注视他。之前在门外的等候,对她而言仿佛一阵轻风,轻飘飘地掠过去,一点影响都没有。
这样的态度越发让宁二老爷不想看到她,仿佛看到那时候那厚颜无耻的陆家人。
他偏过头去,冷声说:“什么事?”
竟然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宁玉盈也没有与他和和气气做模范父女的想法,当即开口道:“之前爹爹回来之前,祖母曾说,女儿的婚事,让女儿问一问爹爹。”
她声音中带着笑意,说起自己的婚事也没有任何羞涩,落在宁二老爷耳中,更是让他的不满上升许多。
不知羞!不知礼!连这种事,都敢来问!
“当初女儿的婚事,为什么会早早地定下陆家呢?”
宁二老爷不愿意面对的现实被揭开,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烧红的铁一样烫着他的心。他决定马上终结这种可怕的情景。
于是他愤怒起来,咆哮起来:“历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在这里指责!你好生准备待嫁就是了,追问个不休,难道你要退婚不成?!”
门口啪嗒一声,小厮摔了手上的茶盏,茶水汩汩地在地上流淌,留下清冽的茶水痕迹,蜿蜒地蔓延开来,反复此时此刻宁二老爷羞耻的心情。
宁玉盈却在此时轻笑起来:“不,女儿没有这个想法。”她眨着眼睛,眼底迅速闪过的流光很好地被下垂的眼帘遮盖住,抬起头来又是一个笑容温柔的少女。
“滚出去!”宁二老爷这么说着,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对这个女儿咆哮,又或者是对不识趣的小厮。
小厮迅速地跑远了,宁玉盈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咆哮好似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他却觉得她在这里,就是对自己的咆哮。
“只是,爹爹这么生气,却又毫不犹豫地说出退婚,想必,在爹爹心中,退婚这个念头已经盘旋过无数次了。”
“那么,这桩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婚事,对爹爹而言,并不是那么甘愿的。”
“可当年的婚事,分明是爹爹出手定下,那就只能说明,这桩婚事对爹爹而言,只能是迫不得已。”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的迫不得已,对爹爹而言,大概都是屈辱,是不愿意面对的疤痕。所以……在无法对罪魁祸首生气的时候,我就成了最好的替代品。”
“反正,我是你的女儿,就算是打杀了我,也有人觉得情有可原。如今不过是冷淡一些,又有谁能指责,对不对?”
宁二老爷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身形。最不想面对的事情被揭开,让他恍惚之间仿佛回到那一夜,面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人,经历人生中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去。
可偏偏对面还在继续说:“所以说,我在扬州的时候,一心期盼回到家里能有慈和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想着和兄长妹妹好好相处,做一个好女儿,乖一点就不会再度被抛下……其实都是做梦。因为,对一心期盼的父亲而言,我是他的耻辱,是他不能面对的过去。”
宁玉盈看着摇摇欲坠的宁二老爷,唇边带着轻柔的笑,慢慢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爹爹且放心吧,女儿从今往后,也就死了心,当做从未有过爹爹罢了。”
她快步走出去,已经猜到的事实没有什么必要再次确认,只是可惜了原身。
果然是亲缘淡薄。明明是受害者,却被当做加害者一样对待,不管是宁家,还是始作俑者宁二老爷和所谓的陆家人。
“还是有点生气。”她对自己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放心吧,我会做到的。”
“毕竟,这是我答应你的。”
小厮战战兢兢地等在外头不远的地方,看到三小姐独自一人从书房走出来,院子外头等着的丫鬟连忙走过伺候。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对了,银屏。真羡慕她不用听到这种秘密。
被羡慕的银屏正小心地看着宁玉盈的脸色。伺候得久了,虽然宁玉盈依旧是笑微微的,她却依旧从那笑容中看出来压抑着的愤怒与不愉快,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她已经过很久没有见过自家小姐这样愤怒的样子了。今天不过是去找二老爷说说话,怎么就……
难道,小姐的婚事,还别有什么内情不成?
这个时侯,她有些渴望起自己拥有飞霜打探消息的能力来。
若是知道,总能劝说一两句吧。
正这般想着,就听小姐说:“去娘那里。”她连忙跟上,脚步匆匆地留下一路香风回了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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