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晶林之心的过程,仿佛穿过一层粘稠的能量帷幕。当最后一丝幽蓝色的晶光在身后隐没,取而代之的是龙陨山脉腹地固有的、混杂着硫磺与湿冷岩石的气息时,一种奇异的剥离感笼罩了每个人。不是解脱,更像是从一个相对安全的茧房,重新被抛入了危机四伏、且如今看来规则都充满恶意的真实世界。
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龙陨山脉特有的、混合着细微金属颗粒和腐朽植物的味道。通道陡峭向下,湿滑的岩壁不断渗着冷水,在墨绿色的苔藓上汇成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像无声的泪。脚下是松散的石砾和破碎的页岩,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仿佛在向潜在的猎食者宣告他们的行踪。
抬着里昂的格伦和凯尔走得异常艰难。临时担架是用坚韧的藤蔓和两根较直的树枝绑成的,每一次颠簸都可能给伤员带来痛苦。格伦在前,凯尔在后,两人的步伐必须高度一致,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生命的舞蹈。格伦的背脊依旧挺直,但额角的汗珠和微微颤抖的手臂肌肉出卖了他的极限。凯尔则年轻,体力尚可,但精神上的紧张让他动作僵硬,每一次脚下打滑都让他心跳骤停,死死攥紧担架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粗重的喘息、皮革靴子摩擦湿滑岩石的沙沙声,以及担架不堪重负的细微"吱呀"声,是这段沉默旅程中唯一的、令人焦虑的伴奏。
维瑞塔斯走在最前,她的存在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在危险的迷雾中梳理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她的头痛并未完全缓解,像有一根烧红的铁针持续钻凿着她的太阳穴。与来时不同,她此刻的"聆听"充满了警惕与筛选。她不再广泛接收万物的细语——那会让她在这片充满古老痛苦记忆的土地上迅速崩溃——而是将感知凝聚成细小的、无形的触须,重点探测前方的路径稳定性、空气流动中可能隐藏的异常气味,以及……任何一丝可能与那无所不在的"织网"相关的、非自然的能量波动或观察的"视线"。阿拉克涅的警告言犹在耳,她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布满无形蛛网的森林,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某个冰冷的、俯瞰一切的意志。必须万分小心,才能不惊动那沉睡(或者说,始终清醒)的猎手。她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挺直,仿佛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却也透出一种精神高度紧绷后特有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僵硬。
奥莉安娜紧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时常下意识地按在行囊上,那里紧紧包裹着那根危险的"囚笼晶石"。即使隔着厚厚的油布和行囊皮革,她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东西内部传来的、冰冷而沉滞的悸动,像一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心脏在缓慢搏动,将一股寒意持续不断地注入她的背脊。这感觉让她寝食难安,却又不得不与之共存,仿佛怀抱着一块来自深渊的冰。她的目光不时落在身后担架里昂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看着他胸口随着微弱呼吸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心便揪紧一下。她很快又会移开视线,看向前方姐姐那仿佛能承载一切重量的背影,晨空蓝的眼眸中交织着深切的忧虑、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一种刚刚破土而出的、对世界本质的恐惧。她知道,脆弱的时刻已经过去,自己必须尽快振作起来。姐姐需要她分担这精神的重量,里昂需要她的医术和照顾,整个团队,乃至三塔镇那些期盼着他们归去的人们,其未来的希望,如今都部分地维系在她对这塊危险晶石的研究上,维系在她能否从中解读出对抗命运的一丝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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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感觉像过了整整一天。当夕阳开始将西边的山巅染上一抹凄艳的橘红时,他们终于听到了熟悉的水声——龙血溪那带着独特低沉轰鸣的奔流,在这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亲切。循着水声,他们找到了一处相对开阔、靠近溪流的河滩。河滩上布满被千百年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卵石,大小不一,走在上面需要格外小心。对岸是陡峭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岩壁,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在此宿营能避免来自多个方向的袭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这里休整。"维瑞塔斯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她需要时间,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恢复过度消耗的精神力,平复脑海中那些属于古老时代的痛苦回声。
格伦和凯尔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放在一块较为平坦的、铺着干燥沙土的地面上。凯尔几乎立刻瘫坐在地,背靠着一块大石,揉着酸痛不堪仿佛要断裂的肩膀和手臂,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格伦则强打精神,卸下背上的行囊,与维瑞塔斯一道,一言不发地开始仔细勘察河滩周围。他们检查了卵石堆后的阴影,探查了溪流边缘的泥土是否留有新鲜的兽类脚印,格伦甚至爬上附近一块较高的岩石,眺望了片刻,确认视野内没有可疑的活动迹象。
奥莉安娜顾不上休息,立刻跪坐在里昂身边,再次检查他的伤势。她解开被血和汗浸透后又干涸发硬的绷带,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伤口的边缘不再有那种令人不安的、不断蔓延的青黑色,阿拉克涅的力量似乎确实遏制了那股"否决"的侵蚀。但原本应该鲜红充满活力的血肉,此刻却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灰败,仿佛被某种力量抽走了部分最本源的生命力,仅仅维持着最基本的、脆弱的生理机能,像一盏灯油即将耗尽、灯火飘摇不定的油灯。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用银叶草和月光苔调制的药膏,小心地为他涂抹、更换上干净的绷带。每一个动作都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稍有不慎就会彻底破碎的易碎品。
"他的体温还是很低,"奥莉安娜抬头,看向勘察完周围走回来的维瑞塔斯,忧心忡忡地汇报,像士兵向指挥官陈述紧要军情,"地脉之泉保住了他的命,但那种'冻结'……似乎也带走了他体内大量的生机。他需要真正温暖的环境和充足的营养,光靠干粮和冰冷的溪水,远远不够。"
维瑞塔斯沉默地点点头。她走到溪边,蹲下身,凝视着那泛着诡异淡红色、在夕阳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溪水。片刻后,她伸出并指如剑的右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瞬间刺入冰冷的溪水中。当她抬起手时,指间已然夹着一条拼命挣扎的、鳞片在余晖下闪烁着银光的肥硕鳟鱼。这并非运气或单纯的技巧,而是她通过"聆听"水流细微的涡旋变化、感知鱼类游动时搅起的独特水波轨迹,做出的精准预判和捕捉。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自然的、猎食者般的效率。
格伦和凯尔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对维瑞塔斯那深不见底的非人能力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心中混杂着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们连忙行动起来,格伦用火镰点燃了预先准备好的、相对干燥的枯枝,升起篝火。凯尔则拿出小锅,跑到溪流上游一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舀取看起来最清澈的溪水,准备煮鱼汤。而格伦接过维瑞塔斯递来的鱼,用匕首熟练地刮鳞、剖腹、清洗,动作麻利,带着老兵特有的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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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缓缓笼罩了龙陨山脉。篝火成为这片黑暗河滩上唯一的光源与热源,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部分的寒冷和阴影,也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摇曳的光影。鱼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久违的、令人食指大动且安心的食物香气,在这危机四伏的荒野中,这味道几乎带着一种救赎的意味。
里昂依旧昏迷不醒,但被格伦用烘热的石头小心地垫在身体周围,脸上似乎也因此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
四人围坐在火堆旁,捧着粗糙的木碗,小口喝着滚烫的鱼汤。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滑入胃里,有效地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但也让连日来的高度紧张、身体极限的透支,以及刚刚获悉的、足以颠覆认知的惊人真相,在这相对安全的沉默中,悄然发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最终还是年轻的凯尔没能忍住,他放下喝空的木碗,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个'织网'……它真的……像那个水晶蜘蛛说的,无所不在吗?我们做的这一切,翻山越岭,差点死掉……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问题,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准确地问出了此刻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却不敢轻易触碰的阴霾。
格伦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树枝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光在他饱经风霜、刻满岁月沟壑的脸上跳跃。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生死一线的战斗,面对过凶残的匪徒和体型骇人的可怕野兽,但这一次,敌人是规则本身,是无形无质、却又仿佛操纵一切的命运,这种认知让他这个习惯用刀剑解决问题的老兵,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奥莉安娜握紧了手中温热的木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同伴们写满忧虑、疲惫和茫然的脸庞,最后定格在那簇顽强跳跃、试图驱散无边黑暗的火焰上,仿佛能从这最原始的光与热中,汲取到一丝对抗冰冷真相的勇气。
"有意义。"她的声音起初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力量,穿透了夜晚的寒意,"阿拉克涅说了,唯一的希望在于找到'漏洞'。"她转过头,看向身旁闭目养神、但明显在倾听的维瑞塔斯,"姐姐'听'到了'网'的存在,感知到了它的束缚,这本身就是一个突破口,证明它并非完全无法感知、无法触碰。我们带回了里昂队长的生命,这本身就是一次胜利,一次从'织网'既定轨迹中的挣脱。我们知道了敌人是谁——哪怕它不是一个可以挥剑砍杀的怪物,而是一种……规则,一种机制。知其为何,方能思其如何应对。"
她顿了顿,轻轻拍了拍身旁那个装着晶石的行囊,动作谨慎,仿佛怕惊扰其中的存在。"而且,我们还有这个。了解它,研究它被制造的原理,它为何能囚禁阿拉克涅那样的存在,或许就能从中找到对抗它、甚至……利用它的方法。知识就是武器。"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格伦和凯尔,试图将信念传递过去,"如果我们的先祖,那些被称为'观测者'的文明,曾经尝试过'破壁',那么这一次,我们手握更多的碎片,我们知道了问题的本质,我们……未必会重蹈覆辙。"
她的话语确实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希望的涟漪。凯尔眼中的迷茫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思考的神色。格伦也微微挺直了总是显得有些佝偻的背脊,浑浊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一点属于战士的、不屈的光。是的,敌人变了,但战斗的本能还在。
这时,维瑞塔斯缓缓睁开了眼睛,烟灰色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倒映着无垠的、被无形之网覆盖的夜空。她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望着篝火光芒无法触及的、龙陨山脉深处那片纯粹的黑暗。
"奥莉安说得对。"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高昂的情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磐石,"意义,不在于我们能否立刻找到答案,能否立刻推翻那张'织网'。"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众人,那目光冰冷,却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深处燃烧,那是意志的火焰,"意义在于我们是否选择屈服,在于我们是否愿意,在明知可能徒劳、可能最终一切努力都会被重置、被抹去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战斗,依然为身后那些一无所知、依旧在'摇篮'中沉睡的人们,点起一盏微弱的灯,守住一寸土地,证明'存在'本身,可以拥有不屈的意志。"
她的话语,如同铁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为这次艰难的归途中的休整,定下了不可动摇的基调。恐惧依然存在,像背景噪音一样无法完全驱散;前路依然迷茫,布满了未知的陷阱和更强大的敌人。但"放弃"这个选项,已经从他们这支小队的字典里,被彻底、坚决地划去了。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贪婪地吞噬着枯枝,将光和热慷慨地赠予围坐在它周围的人们。火光映照着五张疲惫却写满坚定的面孔——维瑞塔斯的冷峻,奥莉安娜的柔韧与刚强,格伦的沧桑与不屈,凯尔逐渐褪去青涩的成长,以及里昂昏迷中依旧紧抿的、代表抗争的嘴角。
在这龙陨山脉的冰冷腹地,在这微不足道的、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的河滩之上,一个关乎个体尊严与文明存续的、微小而倔强的誓言,于沉默中再次被确认,被加固。归途,亦是征途的延续。他们背负着的,不仅是伤员和一块危险的晶石,更是一个文明在无尽轮回中,一次次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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