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
几天没有见到弋子。
今天被父亲催着去裁缝那儿量尺寸赶制礼服,我就知道接下来一定有一场约克先生会在的舞会。
3.30
觥筹交错,我站在父亲身后听他和不同的先生太太寒暄,偶尔轻碰酒杯喝上一口奇安蒂,酸得我皱眉。
随后我安坐下来,瓦斯灯光下令人眼花缭乱的裙子海洋,盛大又华丽,紧身蕾丝束胸让我迫切想要呼吸没有昂贵香水和红酒气息的空气。
我莫名思念起植叶断裂的味道,放线菌的气味和红薯山药糕的糯香来。
我发誓我绝不是想念那位只见过两次面的中国女孩。
“安妮?”头顶有惊喜的声音传来。
入眼是月白色低根单鞋,缠绕着竹叶刺绣的淡青色布艺旗袍,青涩而张扬地勾勒出曲线,再由一粒盘扣束缚,攀延到白皙的脖颈。
这样的衣饰,我在父亲收藏的东方瓷瓶上见过,斑驳古旧,静止的端庄。
但弋子不同,她活力四射,像春日石头上肆意攀爬的青苔。
“弋子!”我愣了片刻,站起身来。
入眼便是弋子熟悉的笑容了。淡而弯的眉毛仔细修理过,眼珠漆黑,平缓又倔强的鼻头映出暖色的灯光。
“我随我哥哥来玩。”她高兴地解释,“安妮,我们来跳第一支舞吧?”
父亲严肃的目光投在我的背后,我能想象到他胡子乱颤的鄙夷神情。
音乐已经响起,我怎么能忍心拒绝这样热情的弋子小姐?何况约克先生还没来。
我第一次没有眼神询问父亲的意见,轻轻搭上弋子的手,低头说了句:“我的荣幸。”
弋子不太会跳舞,但显然她比我更享受纯粹的音乐。踏步间不小心踩到我的脚尖,她惊慌地说了好几声抱歉,我却因她歪七扭八的模样笑出了声。
“你的舞跳得很好,琼斯小姐!”弋子伸展手臂,对我露出崇拜又赞叹的神色来。
我受过这类的夸赞很多,来自于各类优雅又官方的绅士们。而弋子小姐此刻的赞美却莫名让我感到受用。
或许,我是说或许,苦练了好几个年头的交际舞也不算一种“可恶的时间浪费和婚嫁媒介”,我想我要划掉上一本日记里对它的过分控诉了。
因为个子高挑,由我扶着弋子的腰。舞曲节奏强烈,温热的手感逐渐滚烫,我好几次莫名想抽回手去,并不自觉躲掉弋子纯真又兴奋的目光。
我的心跳很快,一定是因为舞蹈。
之后的第二首曲子,英俊高大的约克先生姗姗来迟,在父亲闪亮的目光下邀请我跳舞。
我在跳跃的舞步里偶尔回应约克先生灼热的目光,它像一头潜伏的病兽,从不掩饰对我的痴迷与渴望。相信我,约克先生才不算什么绅士,他衣冠楚楚,冠冕堂皇,手却在我的腰上重重地掐了一把。在他的贵族世界里可不存在什么性骚扰,他最多将这样不得体的触碰归之于在与我暧昧**。
反正我亲爱的父亲一向也是如此认为的。
余光里,弋子在和她的哥哥欢快地跳舞。我迫切想要查找出她清亮的眸色是否会和与我共舞时有所不同,但很沮丧的是,不论舞伴是谁,弋子都一样欢脱、自由、酣畅淋漓。
我想到绿色精灵,扑棱翅膀时会拖起一道闪烁的尾翼。可弋子是中国人,或许遥远的东方没有这样的存在吧。
“我亲爱的安妮,你在走神吗?”安的列斯亚麻西服又开口说话了。极度不满又充满探究的尾调。
似乎与他跳舞时要对他本人十二分的关注,否则相当于不忠。不是我刻薄自大,我五分钟就可以将他的灵魂看透了。
“抱歉,先生。”
“叫我布兰温。”
我于是只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又愉悦起来,恶趣味地将手往腰上又上移了几寸,我本能地闪躲,布兰温却宠溺的低笑。我就知道,他将我的不悦与不安看作是因承受不住异性的撩拨而展露出的少女的羞涩。
“多么般配的一对佳人!”
“哦上帝,都柏林一定会有一场新鲜的婚礼,说不定在豪华的海船上。”
周围的目光艳羡,谈论声时有时无钻进我的耳朵。这可能是父亲最享受的时刻了,真主偏爱他。
夜晚布兰温送我回家,他的轿车比父亲的还要宽敞豪华。我茫然地望向窗外,路灯下柏木的绿影匆匆消逝,我出了神。
回到我安全屋一般的卧室后,我踢掉令人小腿酸胀的新舞鞋,赤着脚走到阳台上看我的桔梗。幸好还有它,不拘泥于呆在狭小的盆里,想开花就开花,连洁白的花瓣都能自在地模拟月亮的形状。
可爱又自由的,我的桔梗花。
4.3
今天上完拉丁文课,我坐在阳台温书。
我不知道我为何选择阳台这个地方,或许空气清新,阳光充足,还能时时观察我的桔梗。很好的一堆理由。
弋子出现了,但令我更欣喜的是,当我投下寻找的目光时,弋子正看着我笑。
她也在刻意寻找我的存在吗?一想到这一可能,我的心怪异地跳跃不止。但也可能只是好奇一个刚认识的朋友此刻在不在房间而已。我想这更具有说服力。
弋子在工具房的木板上坐了下来,她一把将我拉过去坐下:“安妮,别总担心弄脏裙摆,这些干燥的灰尘很容易掸掉的。”
我安心地坐了下来,寻思着是否需要抽开弋子亲呢搭在我臂膀的手。弋子从布袋中拿出一沓硬纸,呼哧呼哧地扇着风。
眉头因为劳累而微微皱起,眼睛却清澈流动,学生气的年轻脸颊染上健康的粉色,绒毛因为汗水变得透明又晶莹。
“这是什么?”我抽过一张纸,入眼是轻重有序的横竖铅笔直线,密密麻麻而规整,旁边有中英文小字注释,繁杂的数字计算和尺寸计量。
“哦,这是一些建筑图纸,上周的手绘作业草稿。”
“真漂亮。”我惊叹于弋子的优秀,她能把植株修剪地光滑美观,还能画出这样细致庞大的建筑图。
“安妮是家庭教师上课吗?没有去大学里?”
我失落地点头。诚然我知晓这也是需要耗费不菲的成本,甚至可以说更需要金钱,但我更羡慕那些在女学院里上写作集体课的朋友们。可父亲说,这种新式的教学只会消磨失掉淑女的稳重。
“你会回中国吗?”我鬼使神差问了一个完全不符合气氛的问题。
“那当然。”弋子说,神色期待,她一定又思念起那个几千英里外的美丽国度。她兴奋地对我说:“我想在南京乃至于全中国,都修上最牢固而美观的建筑,再在地基上刻上我的名字,女人的名字。”
女人的名字。我敏锐地捕捉出弋子的落寞,关乎性别,关乎倔强的对抗。
“你知道吗安妮,其实在我的国家,大部分女性都在家相夫教子,孝顺公婆,这就是她们一辈子的总结。女人们只能这样,她们并不像我,有权利接触知识和自由。”
“我是幸运的,可以这么说。父母爱我和哥哥,他们追求民主又见识深远,将我托举到能够追逐梦想的地方。这种幸运让我感到惶恐且责任重大,我一定得学出点什么名堂,然后在我的国家发挥所长。”
弋子在和我敞开心扉。她说话时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泥泞和碎叶沾粘的鞋尖,郑重又热血。有力量的异国女孩。
“安妮,你的梦想呢?”她看向我。
我突然觉得闷,仿佛被工具房里为数不多的灰尘封住口鼻。我油然而生一股怪异的自卑、愧疚与难过,这让我在面对安妮好奇的眼睛时,短暂地选择了不合时宜的缄默。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父亲的梦想,那就是让他的女儿嫁给约克先生,好让他的货物在海上畅通无阻。”我自嘲地笑了笑。
弋子晃荡的脚停了下来,稿纸摇晃的哗啦声也戛然而止。
“可那不是安妮·琼斯的梦想,对吗?”
是的,那不是我的梦想。今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日记写到这里,我可怜的神经却久久不得安宁。
我从书柜里抽出了我写到一半的文章,关于同性、哲学、宗教与诗歌。那已经是两年前的泛黄稿纸。
我想我要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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