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琼斯小姐的日记(三)

4.5

还不算枯燥的水彩课。窗外的弋子在草坪撒除虫剂,并没有发觉远处室内的我。

我迫切地想要出去跟她打招呼,可距离下课还有可怕的一个半钟头。

“安妮,交新朋友了?”娜特莉老师温柔地打断了我眺望的目光,轻轻敲了敲我桌上的颜料瓷盘。

“这样吧,画一份静物作业,我们就下课。”她体贴地将我的头发顺到背后,大发慈悲地宽恕了我贪玩的小心思。

愿主保佑我亲爱的娜特丽太太!我心里一喜。

我将湿润的画笔尖轻戳进那方小小的绿颜料格,心跳加快起来,像海浪里暴雨挟裹下的渔船般颠荡起伏。

我的心脏一定出毛病了,我想。

本能地在水彩纸上渲染出一道绿色曲线时,我吓了一大跳。

我竟描摹起了弋子昨晚舞会的裙裾。

我侧过头去心虚地打量,所幸娜特莉女士在清洗颜料,否则她一定会打趣,问我为何喜欢上了画人物图。

我呼出一口气,回过头是却看到弋子小姐突然出现在落地窗外。

“老天!”我身体一怔,随即露出无奈的微笑来。

她表情惊喜,对我说嗨,露出一口齐整细白的牙齿,左手提着一把沾满湿泥的小工具铲,低垂的发尾被风刮得乱蓬蓬的,鬓边绒发被胡乱拨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尖骨。

明明画布背对着玻璃窗,弋子不可能看到,我却依旧用手肘遮挡起来。如此不正大光明的我,和笑容热烈的弋子之间,不止隔着厚厚的落地玻璃。

弋子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管家叫走了,她有些尴尬地吐了下舌头,立刻小跑着继续干活去了。

我收回目光,在娜特莉凑过来前,速速将纸上大块的绿叠涂成苗圃,再勾出露水柏的轮廓,圆润的绿色在我眼前膨胀,我愉快起来。

傍晚前我们照常散步、聊天,粉霞天边有浅色的月弯,我指给弋子看。

她大惊失色,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小心耳朵烂掉……”

我被她煞有介事的模样吓得手指一缩。

弋子随即大笑起来。

可恶的弋子小姐。

4.8

中午,父亲难得和我一起用餐。

他切开第二块冻派时,像终于揣摩好了措辞似的,抬起眼睛盯了我一眼,“我听说,你最近交新朋友了。”

我嗯了一声。

他右边的眉毛像往常一样,前端收敛,后端扬起,黄胡须抖动的频率越慢,他扬起的眉毛越高。

像听到了什么荒唐事,他很不耐烦地搁下了叉子,讥笑了一声,语气怪异地扭曲起来,“一个中国女孩?”

按照往常,我第一反应是畏惧,当然现在也是如此,毕竟那扇巴掌很可能呼上我的脸。

诚然这个说法有些不妥,毕竟琼斯先生实在不能称之为一个暴力狂,因为他是一名父亲。人们不会因为一位单身父亲动手教训了一下不太听话的女儿,就放弃找他签定下一批合作的订单。

九岁时,我因为逗弄后院墙角的一只小流浪猫而错过了一堂法语课,父亲让管家踩破它的头骨扔进垃圾篓里,并蹲下声来告诉我,“安妮,我的好孩子,肮脏的杂种畜生身上会有细菌,会危及你宝贵的健康。”

我多么生气,对身前这位衣着考究的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我的父亲怎么能这样杀死一只猫?我涌出泪水,朝他的虎口狠狠咬去。

巴掌扇了过来,不算重,相比于惩罚更像是警告,但我委屈得大哭。父亲站起身,叹了口气,“安妮·琼斯”,他叫我的全名,语气很冷。

我立刻止住了哭泣。

“你可以让我给你买一只纯种猫,安妮,不论多贵。但为一只脏猫逃课这类事,以后绝对不能再发生。”

厨房里咕噜的水壶声下一秒就要掀翻盖子,我被仆人匆忙的脚步声拉回思绪。

“是的,一个中国女孩。”我佯装平静地说,低下头去,尽量看起来乖巧。但我完全不打算否认这一事实。实际上,父亲此时的刻薄我早有预料,我放下叉子,补充道,“她哥哥认识布兰温。”

我没有撒谎,但也不算太诚实。安妮的哥哥确实认识布兰温,他作为都德会杂志的实习生,为这位大名鼎鼎的伯格林号舰长做过几次简短的采访,但仅限如此。

“噢?”这座积蓄岩浆的火山消停下去,他转动了一下尾指的纹章印绒戒指,锋利的高鼻梁皱了一下,因常年在码头谈生意而有些黝黑的皮肤褶皱极大地舒展开来,眉毛的倾斜弧度降了下去:

“要我说,约克先生的胸襟比我想象得还要广阔,不过,像那样年轻有为的贵族,向来都有异于常人的品质。安妮,亲爱的,多向那些黄种人打听些消息,是好样的。”

我的头低了下去,向下吞咽口水,防止胃部的翻涌溢上脆弱的食道。黄种人?广阔的胸襟?我心里愤懑地重复着这些刻薄的字句,却连诅咒他下楼梯摔一跤的勇气都没有。

“你现在叫他布兰温?多么亲密!好孩子,你们那夜有没有在车里接吻?”

“父亲!”我放下刀叉,难以置信。

是的,我那难得陪我一起用餐的好父亲,正用一双亮堂的深邃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直白地八卦我有没有和男人接吻。这或许已经是他的保守问法了,我想如果门口没有站着服侍的仆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问我有没有和布兰温上过床。

相信我,我那伟大的父亲正在热恋之中。布兰温给我的每个眼神、微笑、吻手礼,都能使父亲少女般春心荡漾、浮想联翩;布兰温跳舞时掐在我腰间向上移动的大手,能轻易地使旁观的父亲雀跃和躁动。他希望我矜持有礼又巴不得我是个荡·妇,好让他的布匹与香料畅销远洋。

“只是打个趣。”父亲奇怪地瞅了我一眼,看到我脸上的潮红后,他满意地收回视线,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安抚似的拍拍我的脑尖,“好孩子,我知道你从不让我失望。”他转身上楼,愉快地哼起了他最爱的格里高利圣咏小调。

我扒拉着盘中沾着黄油的柠檬挞,这次我心安理得地诅咒他下楼梯摔跤,出差时汽车熄火,刮胡须时刀片掉出,或许,更幸运的话,下次出差请更久一些吧。

傍晚弋子没有来。

我在阳台上俯瞰这片绿油油的庄园,植被规整,井井有条。

我突然祈祷上帝多下几场雨,让那些嫩枝丫长得快一些。

再乱一些。

4.11

大早上父亲的汽车轰隆隆开走了,女仆希贝尔敲响了我的房门,“小姐”,她和蔼地低着头,“琼斯先生说,他得出差一两个月,还嘱咐您说钢琴课要多用功。”

又出差了?我张大眼睛,内心很是欣喜——前天夜里的诅咒!上帝一定感动于我的虔诚!谁能说被窝里的祷告不灵验呢?我微笑起来,又觉得太过堂而皇之,便立刻叹了口气。

“可怜的安妮,你怎么总是叹气。”希贝尔朝我投来怜爱的目光。

十多年来,可爱的希贝尔总爱这样看我,但凡我叹气、皱眉头,又或是嘟囔一句空气好冷,她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干瘪眼窝里那双漂亮的棕绿色眼睛快活地眨着,“可怜的安妮!”她面容慈爱,抿着嘴轻轻地笑着。

面前的希贝尔还在宽慰我,“小姐,还有一个好消息呢,约克先生今天约您在拉芙餐厅共进晚餐,下午五点会亲自来接您。”

上帝……

这下我是真的要叹气了。

我对着好心的希贝尔努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真是一个好消息。”

希贝尔满意地走了,为她滋润在甜蜜爱情的小姐感到由衷的高兴。

拉芙餐厅里,我与布兰温面对面坐着,慢吞吞吃着精致的晚餐,为了让交谈的时间变短,我打算把咀嚼的动作延长。

“安妮,不得不说,你是我见过最优雅的女孩儿,在你这个年纪。”布兰温英俊的眉眼扫过我握着刀叉的手,开始演讲他那些溢美之词,“琼斯先生将你养得赏心悦目,他总是对教育颇有研究。”

我看着布兰温佯装无意调整手腕角度,只为露出那块崭新而昂贵的限定石英表盘,老天,这个女孩儿将会迷恋上我,或者已经上了我的道了——我有体面的财富与英俊的外表,更重要的是我颇富品味,市面上的品牌我从不去购买,我只将设计师请进家门,要他们结合我的复杂气质量身打造!我这样有品味的男人对她示好,叫她如何不受宠若惊?

我揣摩着布兰温的心理活动,一不小心轻笑出声来。

布兰温眼神亮堂起来,颇有些意外地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他胜券在握,他势在必得。

此时他一定在回味方才那番赞美的话,他一定十分满意自己竟先从夸赞一个女人的外表,自然而然延伸到夸赞她的至亲,这样的口才与情商是多么难得的天赋,而耶稣只给了他一个人。耶稣是爱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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