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欣赏我的父亲。”我咬了半口樱桃,看向布兰温。
“那当然!”他礼貌地微笑起来,“琼斯先生的生意做得很漂亮。你一定没见过他上次同我聊都柏林证券流通的事,我与他的猜测总是不谋而合。”
布兰温开始自然地与我谈论政治与历史,党派与军事。
服务生还没将菜上齐,布兰温的丰富学识已经摊满整张餐桌,菜名叫北欧百科知识大全。
这当然是不够的。如果你耐心听完,一定会发现布兰温独到的个人见解才是最让人陶醉的。他引经据典,最后以“可我认为”来华丽收尾,谁也不能说他的不是,毕竟如果不做舰长的话,我相信布兰温一定是当词典校正编辑的料。
如果坐在这里的人是父亲,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们会聊得多快活,北爱尔兰的生意传说系列一定会多出一段佳话。
谁说男人只爱女人呢,亲爱的日记本,我现在写下的话恐怕连每一页纸张都会凑过来发笑——但这就是事实,每一个男人都对男人更惺惺相惜,据我观察,这仿佛从母胎脱落下来就拥有的本能。
钢琴角传来音乐,整个餐厅安静下来,可怜的约克先生停下了他的演讲,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又是这首曲子,”布兰温撑着下巴,一副思忖的模样,“不过多少有些老套。”
我微笑着,并未回答。
事实上,拉威尔的《库普兰之墓》是我最爱的曲子。
洁净的窗几外,行人步伐匆匆,踏着稀薄的夜色各自回家,黑棕黄蓝条纹大衣,喷泉,成群飞来又散开的灰鸽,收摊的画家,提着酒瓶的乞丐,教堂与十字架,还有——
弋子小姐。
竟然是弋子小姐!
隔得很远,但我立刻将她认了出来。
弋子穿着制服,和一群女学生走在街头,发丝被风吹得很乱,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她步伐愉快。
深蓝色及膝裙在风里膨胀,蘑菇云一样,东西南北地飘荡着,千百个人影虚幻起来,贫乏的斜阳逐渐死去,弋子在残留的云霞里快活地行走。
小巧的蘑菇云穿过教堂的广场,穿过受惊的鸽子群,在扑朔凌乱的灰影里继续行走,轻快得像一团晶莹的雾气,那样湿润的她,会不会沾湿鸽子们的羽毛?
在两三分钟的光景里,弋子越走越远,最终变成一个虚化的蓝点,快速消失在尽头。
事实上我不知道是否有三分钟,或许只是短短的几十秒——有什么东西蔓延到我的视觉中枢,让我本能地放缓虹膜成像的速度。
我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呢,亲爱的日记本,我不知道怎么去记录我心脏的状态,哪怕现在我已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我的思绪也不得安宁。
亮堂的拉芙餐厅里,我在闭塞的空气中汲取到几十秒的新鲜氧气。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雀跃,惶恐,喜忧交杂。亲爱的日记本,你一定不知道,在那一刻我有多么想站起身来,朝着广场跑去,然后出现在弋子的面前。
我会说些什么呢?我一定会说,“弋子小姐,好久不见”。可这句客套并不算妥当。哪有多久没见呢,不过才六天。
弋子一定会朝我露出惊喜的笑脸,她是否会抛下那群女同学和我一起在广场上散步?我不确定。
然而这不是我需要思索的问题,毕竟我连起身离开的勇气都没有。
“你或许喜欢那处喷泉的设计?”布兰温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嘴角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
“那是我父亲投资建造的,好些年头了。不过我认为,蓄水池的形状有些蹩脚,按照循环系统原理......”
……
好不容易撑到结束,布兰温送我回家。
期间他谈到了葡萄酒的品种,并问我今晚是否想要去他家的酒窖品尝一杯黑皮诺。
啊,他可算问到了点子上,我委婉地回绝了他。
“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他非常意外。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我有些局促地撇开眼睛,头脑急切地运转着,“只是我有些困了,昨晚没休息好,约克先生,望你体谅。”
“这样啊。”他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只好向司机发话,“比利,那就还是往萨德庄园开吧。”
这时我才发现,轿车原本就是往反方向开的,如果我稍微犹豫一些的话,可能就已经到布兰温的家门口了。我庆幸布兰温还恪守着他表面的绅士礼仪,否则我真不知道会想出多么蹩脚的借口来回绝。
下车后,布兰温执意送我到门口。
"你太客气了,布兰温。"
“护送美丽的女士是我荣幸的职责。”他的皮靴和他的话语一样响亮,充满昂扬的斗志。
“对了。”他打开一只小巧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条璀璨夺目的红玛瑙项链,没等我说话,布兰温便俯身过来,双手利落地穿过我的头发。
“啪”地一声,我听到了后颈处银扣闭合的细微声响。
这一刻我才真正惶恐起来,好似被沉重的锁链死死勒住咽喉,轻易动弹不得,明明那条项链如此轻盈,在月光下闪烁着动人的柔光。
“你的羞涩简直动人极了,我的安妮。”布兰温轻笑着,大手轻轻扣住我的咽喉,飞快地在我的唇上落下一吻。
在我片刻的愣神里,布兰温变本加厉,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臀部,滚烫的身躯贴了上来,“这条项链多么配你的红色头发,简直像为你量身设计的。”他陶醉地呢喃着,对自己的浪漫天赋感到意乱情迷。
“不......”我僵直的思维终于反应过来,在那条灼热而极具侵略感的舌头钻入口腔的刹那,一把推开了他,转身跑进了屋子里。
在匆忙关上门的那一秒,我听到布兰温发出的低笑。
我方才的慌张失措,在布兰温眼中一定是是少女羞怯的落荒而逃。
鼻腔里残留的奥赛男士香莫名令我胃部痉挛,我慌忙跑上楼,在盥洗室里吐了起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希贝尔吓坏了,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我漱了漱口,深呼吸几口气后打开门,“没什么,晚餐吃坏了东西。”
希贝尔紧锁着眉头,伸出手抚摸我的背,安抚道,“可怜的安妮,你得好好休息了。”
换上睡裙,我将红玛瑙项链摘下,塞进最底部的抽屉里。这样还不够,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杂乱无章。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洋洋洒洒写下去,钢笔也需要休息。
我想我得强迫自己关上日记本了,那么晚安,安妮·琼斯,睡着后你就什么都忘了。
尤其是那个,恶心的亲吻。
——
现在是半夜四点三十七分,亲爱的日记本,我另起一页不是想要浪费掉珍贵的纸张,而是......
我不知道,我一定是疯了。
惊醒我的是一个噩梦(事实上,我不知道算不算噩梦),它太奇怪了。
我梦到了大门口的那个吻。
但当我看清面前之人的面庞时,我发现吻我的人不再是布兰温约克。
而是,弋子小姐。
庄园的黑夜比墨水还粘稠,面前的弋子闭着眼睛,嘴唇颤抖,柔软得像一片云,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雾蓝色的裙摆在风里晃动,她仰着头颅吻我,薄瘦的身躯抵挡住浓重的夜色。她的亲吻近乎静止,只是将嘴唇轻轻贴住我的。柔和的,鼓蓬蓬的,不带**的吻。
我没有挣扎,没有推开,恰恰相反,梦里的我惊喜万分,本能地俯身回吻,却不敢拥住面前小小的弋子,我怕弄皱她齐整的白衬衣,害怕一用力这团雾气就会立刻受惊,然后迅速蒸发掉。
诡谲的寂夜在梦里流动,在虚幻的漩涡深处,我迫切想要加深距离,味觉视觉与嗅觉都怪异地丧失了,只留下唇上的温热触感,不是滚烫热烈的火炬,更像木炭上两粒依偎着的、泯灭的火星。
心跳如雷击鼓,加快,再加快,体贴的大脑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强行把我唤醒了。
我立刻坐了起来,熟悉的房间证明刚才的场景只是一场古怪的梦,而延续的剧烈心跳证明这场梦并不是毫无厘头。
亲爱的日记本,我从没有这样懊恼过,我想我或许是真的......不会的,这只是一场荒谬的幻觉,我应当庆幸能从这样不切实际的虚影里解脱。
但为什么我怅然所失呢?老天,我现在完全不敢下床照镜子,因为我的脸庞在发烫,这一定不是发烧——毕竟发烧不会让我由衷地感到愉快。
好吧,我想大概是真的了,可能是的,我不知道,但的确会有这种可能。亲爱的日记本,你会觉得我可笑吗?
这个秘密我不打算告诉上帝。
4.13
弋子来了,在给庄园除虫。
她主动和我谈论到窗台那盆白桔梗,临走前还热心地塞给我一小包驱虫粉,“三四月的桔梗最容易招蓟马和蕈蚊了,可以用用。”
实际上我的桔梗还算健康,但弋子又要走了,今天我几乎没和她说上太久的话。
“要不,你上去替我瞧瞧吧,最近的叶子好像有些病恹恹的。”我拉住她,随后慌忙补上一句,“如果弋子有空的话。”
“当然!”弋子在水龙头前洗着手上的泥土,热情地笑着,“我还怕会叨扰到你呢!”
谢天谢地她没看出我的心虚,我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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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琼斯小姐的日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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