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顾栩冬和学校做的一场交易。
只要他成绩足够稳定优秀,学校就会在其他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绿灯通行。
这是林安燃遇到顾栩冬之后,在他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
“所以你也别太跟他计较。”张扬语重心长道,“顾老板人不坏,脾气虽然是臭了点,但他一般也不怎么来学校,你让着他点就行。”
你让着他点。
张扬话是好意,但听在林安燃心里却勾起了她许多并不美好的回忆。
“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不就一个玩具嘛,你给他不就行了。”
“子耀又不是故意的。”
“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都这么大了,还哭什么。”
……
林爱民开始频繁跟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彼时的林安燃也不过才十岁了。在他们眼里,林子耀永远是个孩子;但林安燃从他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再也不是孩子了。
她要以大人的姿态,学着包容与谦让。
因为无论是否愿意,这个世界上都已经没有无条件为她撑腰的人了。
林安燃没理张扬,张扬也不知道她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她都不要再让着任何人了。
——
不到下午五点,满县雪后清透明亮的天空在经历过短暂一阵橙红相间的云霞大面积燃烧铺开的热烈后便快速进入了黑夜。
天空如深海倒流般静谧,安燃呆呆望着窗外开始不自觉发呆。
宇宙有无限大,但偏偏有些地方就是和人生一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留不住炽热的光。满县这荒凉无垠的土地,漫长看不到尽头的冬天,从来没有滋长过爱与希望。
晚上,林安燃逃了晚自习。
本来张扬还问她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们,指的是方悄和刘烨。
安燃直接拒绝了,可能是傍晚日落后学校暖气烧的太足太旺,教室突然变得很闷,还带着燥热,她想出去透透气,漫无目的,随便去哪里。
出校门那一刻,林安燃其实是有过一秒后悔的。
满县的冬天,空气里像是到处藏着无形的针,风一吹,就直扑扑朝人身上扎过来。
安燃吸口气把围巾往上提了提,最后只露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外面。
少女浓密漆黑的长睫毛在风里冷的扑闪,更衬得她一双桃花眼灵动明艳的像星星一样闪烁耀眼。
学校对面就是公交车站,寒风里光秃秃一根斑驳掉漆的铁柱上镶着个白色方形牌子,上下两排写着:
2路
县中站
挺简陋的,跟车站后面开着小卖部一样简陋。
安燃等车的时候无聊转身盯着透过厚厚棉布门帘和裹着白色塑料的窗户一直往外源源不断飘着烤红薯香的小卖部看了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走了进去。
靓靓杂货店。
门口柜台后坐着的老板娘烫一头夸张的卷发,嘴上涂大红明艳的口红,来往结账的学生都喊她靓姨。
是挺靓的,尤其跟这落后又偏远的小县城比起来。
安燃要了靓姨身边烤炉上两个小点的烤红薯分开套两层塑料袋装口袋里暖手。
没吃。
“四块五。”靓姨示意她扫码付款,嘴里顺便磕了个瓜子问:“同学今天刚转学过来吧,以前没见过。”
林安燃安静扫码付款没接话。
靓姨也没觉得无趣,笑了笑指着窗外说:“下午你在校门口站着那会儿,我都看见了。”
林安燃这才收了手机抬眼看她夸张的笑容,淡淡“嗯”了一声。
“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瞅你长得好看,跟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就讨人喜欢。”靓姨纹着黑色眼线的眼睛一直弯弯笑着自顾自说:“哦对了,我儿子也读县中,叫张扬,回头你们有机会可以认识下。”
安燃在听到“张扬”这两个字的瞬间一愣,接着很快就彻底明白了他那张扬又全然不知内敛的性格是随了谁了。
公交车终于到了。
安燃过往十八年生活里接人待物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在得知这位靓姨是自己同学妈妈后又跟她礼貌说了再见才出门离开。
车上人不多。
县中一半多是住宿生,走读生也大都自己骑车上下学,更何况,林安燃现在是逃了课出来的。
出来了,去哪里,不知道。
林安燃坐最后一排抬手胡乱擦掉玻璃上的白雾望着外面的朦胧夜色。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昨晚那辆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上,车子一路前行,奔赴它要到达的终点。
每辆列车都有它们的来路和归途,但林安燃没有。
夜里公交车行驶缓慢。
那些她曾以为转瞬即逝的时间,好像也随着满县冬天提前开始的夜晚变得格外幽静漫长。
最后,林安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商贸城站下了车。
几乎完全顺着身体惯性,反应过来时她已站在街边熙攘的人流之中,就好像她本来就是要在这里下车一样。
顺着人流走,夜幕下的商业街看上去甚至比白日更繁华热闹些。
街边商业楼上各家电子招牌亮起,高低错位摆开的全是色彩饱和度极浓郁的红黄蓝色,横在马路中间混乱纠缠的天线上也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
很俗,但又是俗世里该有的喧嚣热闹。
时代洪流从我们身边滚滚而过,这个世界在飞速发展,但在那些被落下又或是遗忘掉的角落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尽兴又鲜活的挣扎着、舞动着。
口袋里的红薯已经凉透了,安燃拐进商业街买了杯热奶茶捧在手里取暖。
继续随着人群往前路过几家小吃店后便在路中间看到一家游戏厅,游戏厅楼上还挂着台球厅的招牌,从外面听声音,感觉生意还蛮红火热闹的。
本来安燃还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玩会儿,结果路尽头一家围着不少人的摊位先把她吸引了去。
商业街里面剩下的基本都是五金日用维修这些摊位狭小拥挤的店面。
林安燃往里走,几家老板都靠门口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目送她走向尽头那家专做手机贴膜维修的小门店。
这应该是商业街最小的一家店了。
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只摆得下一张细长玻璃柜台,三面墙体也都充分利用起来挂满各种手机饰品。
安燃走近了目光越过人群间的缝隙往里看,只一秒,她脸上的好奇便彻底凝固了。
柜台后那张正在低头认真摆弄手机的侧脸,下午她刚见过。
这一刻,林安燃好像知道方悄他们说的顾栩冬很忙是在忙什么了。
顾栩冬很忙,忙着给人手机贴膜赚钱呢。
店面太小坐不下几个人,所以后面排队的人需要在外面等着。
都挺有毅力的。
这么冷的天,手机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没准不等换上新衣服就先冻关机了。
安燃吸口奶茶转着眼睛把眼前这群人快速扫一遍。
都是女生,无一例外。
倒也不奇怪。安燃目光重新落回男生脸上,店里白炽灯光自上而下打在他身上,侧脸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加上一层阴影后显得更加立体俊朗。
顾栩冬是好看的。
那种骨子里生出来的坚韧与张力,带有极强生命力的好看。
所以他生意好。
老板有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当然也算作一种招牌。
擦拭屏幕,贴膜对齐,撕膜刮平,再擦干净检查……
顾栩冬手上动作很熟练,差不多几分钟就能搞定一个,女生们走之前还会顺便再买些手机配饰一起带走。
总的来说,顾老板生意确实不错。
林安燃一直没走。
期间顾栩冬有几次抬头转了下因为长久低垂用力而僵硬的脖子,林安燃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看到自己,毕竟他看谁眼神都挺淡漠的。
一杯奶茶快要见底的时候,店门前也没多少人了。
最后一个女生付款的时候问能不能加下微信,顾栩冬只淡淡点了下桌上的收款码说:“扫这个结账就好。”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女生笑容里还是露出几分尴尬,然后红着脸匆忙离开。
接下来,店里店外再没其他人了,顾栩冬也没有看不到林安燃的道理了。
男生敛着目光往门口斜睨一眼。
林安燃拿着空掉的奶茶杯子进去后把手机放桌上坐下说:“贴膜。”
顾栩冬垂眸,接着抬眼;林安燃眉毛一挑:“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要哪种?”顾栩冬把手机拿自己跟前,语气冷冷道:“普通的,还是钢化。”
“要最贵的。”林安燃胳膊放桌上双手捧住冻得微红的脸蛋微笑。
“二十。”顾栩冬从柜台找出跟她手机型号相匹配的保护膜后开始低头认真工作,不再看她。
顾栩冬店里挺冷的。
虽然有个透明门帘挡着,但生意太好了,一整晚人来人往把店里唯一个电暖气产出来那一点热量也全都带走了。
“顾栩冬。”
这是林安燃第一次叫他名字。
顾栩冬手上动作一顿,眉心闪过很细一个几不可察的跳动。不等他抬头,林安燃又往前凑了凑,云淡风轻问道:“你很缺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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