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怪病的降临,其实早有预兆。
在此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我便已深陷于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总有一条黑色的大河在无声奔流,河面上雾气氤氲,不见源头,亦无尽头。我赤足站在冰冷的岸边,河水深处有无数阴影缠绕涌动,一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声音,总在迷雾的尽头幽幽呼唤我的名字。我望向浓黑的河水,试图在那些破碎的涟漪里,寻找到我心底里的答案。
终于,那些破碎被拼凑成了一张苍白妖孽的年轻男子的脸,他渐渐睁开了紧闭的双眸,不带一丝情绪,无声的凝视着我。一看到他,我的心就持续地生出撕裂般的疼痛。直到从梦中惊醒,还是觉得神魂震荡,识海深处仿佛有万载冰凌骤然碎裂,寒意彻骨,久久难以平复。
清晨,我再次从那令人心悸的梦中醒来,却骇然发现,周身僵直如被冰封,连指尖都不能颤动,喉间更是发不出半点声响。仿佛梦中那河的寒意,已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只能睁着浑圆的双眼望向祖母。她发现我的异样后,焦急万分,赶忙唤来祖父,背起我便往村医家跑。经过一番诊治,又施了针,我那僵直的四肢才渐渐恢复了知觉。许是年岁太小,梦中那河的寒意如何浸透了我的骨血,彼时我全然不知。
我有时会想,或许厄运并非只潜伏于浩渺的江河或深潭,它也可能蛰伏于一方看似平静的水塘,甚至,就附着在这些由竹子制成的物件上,无声地,等待着某个松懈的瞬间。
它在我心底扎上了一根更深更隐蔽的刺,让我在许多个夜晚,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恍惚觉得那命中的“水厄”从未远离,它正以各种形态,悄然浸润着我的生活,等待着将我拖入那片它渴望逃离的,冰冷的幽暗之中。
待身子爽利了,祖父再去赶集时,依旧会捎上我。我们常常天微亮就启程,走上很远的路,道上尘土飞扬。饶是再小心,鞋袜上也难免蒙上一层细尘,怎么拍也拍不干净。
可一踏入集市,所有的疲惫便瞬间被冲散。往来商客比肩接踵,骡马牛羊夹杂其间,好不热闹。担货郎混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叫卖,牲畜的响鼻,铃铛的脆响,商贩的吆喝,混杂着吵嚷的人声,沸沸扬扬,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街边铺子鳞次栉比,沿街开设:卖糕饼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布匹成衣的,卖金银首饰的,卖古董字画的,卖丝竹乐器的,卖药草香料的……无所不有,百货俱陈,令人应接不暇。
集市上有术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看客们围了一圈又一圈,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我们只远远的看了几眼,不敢似旁人那样围拢过去,一是怕耽搁了行程,二来也怯那些术人,怕他们冷不丁摊起衣摆,伸到面前来讨要那几文钱的打赏。
于是我只好强压着满心好奇,面上偏要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只状似无意的随意瞅上几眼,如蜻蛉点水般掠过那喧腾的人堆,便迅速抽回。再牢牢粘在祖父的侧脸上,仿佛他胡须的颤动都比喷薄的火焰更有看头。只是我的脖颈却不自觉地,朝着喝彩的方向,偏过去那么一寸。
此刻的我衣衫粗朴,满身尘灰,却也忘了羞怯,眼中只剩新奇。米铺里用麻袋装着各种粮食,脱粒的稻米,金灿灿的粟米,小粒的高粱,麦香四溢的麦粒……除了用簸箕盛来展示的,其余一袋袋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店内,没有一丝杂乱。
米铺旁,便是一家柴草铺。店中整齐得码着一捆捆松明子,我认得此物,家中引火常用,其脂浆饱足,一点即燃。铺子除却售卖木柴和煤炭,也兼营饲养牲口的草料,诸如麦秆、豆杆、栗杆,稻草之类。这些柴草皆是近处收来,大人们常挂嘴边的“千里不贩樵”,说的便是此理,若从远处贩运,耗费甚多,实不合算。
若是临近年关,集市上便有人支起摊子,售卖新制的桃符。有的桃符上画着威风凛凛的门神,有的则已用墨笔写上驱邪的“神荼”、“郁垒”之名,笔走龙蛇,自有一番气派。祖父虽也写得一手好字,但比之专于此道的摊主,终究逊色几分。即便他偶尔在集市上忘了买也无妨,总有制卖桃符的匠人会走家串户。
每每到了集市,祖父总会先带我去那间他最熟的糕饼铺子。卖糕饼的大娘会用新鲜的芭蕉叶将糕饼仔细包好,方才递送到我手中。那糕饼混着芭蕉叶的清香,吃起来又甜又软,是儿时最深的慰藉。
随后,祖父便会领着我采买家中所缺的物事。置办齐全后,他总会带我去茶肆歇脚,点上两盏清茶。他一边与熟识的茶客闲话桑麻,一边慢慢啜饮。待日头偏西,我们才踏上归途。我若走累了,他便将所有物事装进一个箩筐,让我坐进另一个箩筐,稳稳当当的挑着我回家去。
在家中我向来恣意妄为,他们却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祖父母怜惜我父母远在异乡,便心甘情愿地惯着我,纵着我,也养成了我许多难与人言的毛病。
祖父泡酒的枸杞,被我偷吃了不知凡几,他下酒的豆子也叫我糟蹋了不少,他却从不计较。因为我爱吃甜食,他便常买了蜜煎冬瓜,同南瓜子、胡豆一道藏在木柜里,每日限量取给我。那蜜煎冬瓜外生有一层糖霜,我总嫌它过甜,每每先咬掉外层的糖霜,再慢慢享用内里的冬瓜条。
有一回,我掰胡豆壳时,一片尖利的壳竟猛地扎进了指甲盖下,骤然的钝痛让我顿时嚎哭起来。祖父焦急地把我送到村医那里,经过好一番折腾,才取出了深陷在指甲盖下的胡豆壳。
还有一回我逃了学,接连几日藏在小树林里,只觉得天高地阔,无拘无束,畅快极了。后来被人告发,祖父知晓后,并未打骂,只折了一根细软的枝条跟在我身后,亲自押送我回私塾,我心中别扭,故意将步子拖得极慢,他也不恼,只是默默跟随。
又一回,祖父带我去赶集,因要采买的物事繁多,他把我寄放在相熟的店铺里,托店家代为看顾。待他转身离去,那看店的大娘便逗我说:“你祖父许是不要你喽。”
我虽不信她的话,眼泪却不争气的一粒粒兀自往下掉。她见我这般,觉得无趣,也就不再打趣。
那日我和祖父很晚才踏上归途。走着走着天色便黑沉下来,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我们借着朦胧的月光,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望见远处一点灯火,祖父急忙上前敲开那户人家的门,讨来一支火把照明。在无边的暗夜里,这束跳动的火焰,成了我心中唯一的光亮与依傍。
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关于黑夜的故事,大多与鬼怪精魅有关。其中一个姑获鸟的传说尤为骇人——说那姑获鸟乃是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化,形貌怪异,能夜化为鸟,昼变人女。总在深夜挥动羽翼,踏月而来,潜入人家,在孩童的衣物上用鲜血留下标记,再伺机夺走被选中的孩子。因此,乡间向来有在外晾晒幼儿衣物不得过夜的说法,流传甚广。
我心里虽怕,但紧紧牵着祖父温暖而粗糙的手,那点骇然便顷刻间散去了。
到家时,祖母正提着风灯,在路口焦急张望。昏黄的光晕映得她花白的发丝格外显眼,她轻声责怪我们怎的这般晚才回来,叫她担心了半宿。祖父那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也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
往昔种种,终成梦幻泡影;旧日时光,亦如离弦之箭,再难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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