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千万树绯红色的杏花点染枝头,高低错落,花色饱满又艳丽,屋舍在古杏树的掩映之下,像是深陷在片片彤云里。花瓣如雪,扬扬撒撒,随风起落。
杏花树下,独自立着一位华美少年,落花坠上他的青丝,白衣胜雪,衣袂飘飞,平添风情无数。池水中花瓣随波轻漾,无舟自渡,点点皆是无垠春光。
我刚伸出手,想为他拂去发间的花瓣。忽而间,天地变色,风雨大作,搅乱了一切。只剩下落花点点,陷在淤泥里。那少年踪迹全无,仿似从未出现过,只是我的幻觉。
不知是何缘故,我忽然从梦里醒来。屋外传来小儿呜呜的啼哭声,祖父家单门独户,无一户毗邻左右,这哭声来的蹊跷,我心中骇异,连声呼喊祖父母,可他们房中寂然,无人应声。我吓得缩进被子里,也不知是何时那哭声才停歇。骇然惊醒,心悸未平,竟又听见屋外传来高声吆喝叫卖枣梨之声,此时正是夜半三更,万籁俱寂,这叫声显得分外诡异。
夜里我睡得不好,辰时起床依旧困倦得很,祖母见我疲惫,也不知晓缘故。
去私塾时我也恍恍惚惚,颓堕委靡,只顾耷拉着头。先生正授着课,突然间,只觉脚下大地剧烈震颤,屋宇欲坠。伴有如雷鸣之声,火光四散。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高呼了一声“地动了!”,学堂内顿时乱作一团,先生与学童们东倒西歪,几不能立,连滚带爬地仓皇奔至屋外开阔处。
放眼望去,方才还安宁的村落已成人间炼狱。周遭民房如被巨人之手碾过,轰然倒塌,山崩地裂,烟尘蔽日,鸟雀尽殒,死伤无数,幸存者的哀嚎与恸哭声响彻天地,闻之令人肝肠寸断。
我心里揪紧,万分担忧祖父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着失声痛哭。这时,莼萝姐姐疾步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冰凉,语气却异常坚定:“走,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我们互相搀扶着,在残垣断瓦间跌跌撞撞地赶回家,祖父家的房屋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片废墟,面目全非,死寂无声。莼萝姐姐家亦是如此,断壁残垣,触目惊心。她失去了双亲,我失去了祖父母,我们双双抱着,失声痛哭。
我的心口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被水打湿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的往下坠,闷得我好像快要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沉重的锁链,要将我拖入无底的深渊。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眼前只剩下一片灰败。
我们相拥着哭了不知多久,莼萝才勉强止住悲声,哑着嗓子问我:“妹妹,你如今……作何打算?”
我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
她擦了擦泪,又道:“我的双亲已逝,村中再无亲人,打算去常州城投靠姑姑。妹妹,你呢?”
我喃喃道:“我父母和妹妹……在月华城。”
“月华城?”莼萝姐姐倒吸一口气,“那里与杏花村相隔何止几千里!你一个孩子,如何能走完这漫漫长路,只怕……只怕尚未抵达,便已遭遇不测。”她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忧虑,“不如你先随我去常州城投靠姑姑,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我知她所言在理,眼下举目无亲,除了相依为命的莼萝姐姐,我别无依靠,于是点了点头。
她牵出一头尚带几分惊惶的毛驴,套上车架,对我说:“凭你我的脚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到常州城,必须借它代步。你把车赶到村口,我去先生家寻些衣物干粮,随后就来与你汇合。”
我明白,从此刻起,我再也不是依偎在祖父母怀中的娇娇女,往后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我接过鞭子,深吸一口气,赶着驴车向村口去。
平日里和玩伴们也赶过车,但那终究是嬉戏玩闹,且有同伴在侧,自然不觉得艰难。如今遭此大难,心神不宁,即便这毛驴还算温顺,我驾起来仍是歪歪扭扭,险象环生。幸而这老驴识途,认得出村的路,才未出大的纰漏。
行至半路,一堆坍塌的泥沙碎石阻断了去路。我猛甩了几鞭,心中的恐惧与无助都随着这个动作宣泄而出。鞭子落下,毛驴吃痛地发出一声悲鸣。这时我才看清,它身上本就布满地震时被碎石刮出的伤痕,而我又在它原本的旧伤之上,又让它添了几道新伤,那伤痕竟变得如此刺眼。
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与我一样痛失所亲,一样劫后余生,一样满身看不见的伤痕。我为何要将我的无力与悲痛,发泄在它身上。莫非只因它是牲畜,我便自觉高人一等,可以主宰它的命运吗?
毛驴用尽全力,车轮依旧深陷,纹丝不动。我慌忙跳下车查看,只见沙石将车轮卡得死死的。我徒手去挖刨,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却收效甚微。往来村民皆行色仓皇,无人为这落单的女童停留。霎时间,天空又落下密密匝匝的冷雨。脸上湿漉一片,我已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正当绝望之际,一个少年拿来铲子,默不作声的帮我清理轮下的沙石。他发丝凌乱,衣衫尽湿,沾满泥点,此刻在我眼中,却如天神般耀眼。我认出他来,是卫家第六子,小六哥哥。
我望着他,心中悲喜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声哽咽的:“小六哥哥……”
他闻声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眸深邃如万年古井,我看不懂其中的情绪。最终,他也只说了三个字:“多保重。”
我终是咬牙扬起鞭子,驾着车与他擦肩而过,不敢回头。一路疾驰至村口,莼萝姐姐已等候多时,她扬了扬手中的包袱,脸上带着笑,那笑意却未曾落入她疲惫的眼底。
我停车拉她上来,最后回望了一眼杏花村,心中满是伤痛。
但见骤雨初歇,疾风未止,满目皆是枝断残蕊,落红泥泞,春华尽逝,故人离散,歌声杳杳,欢乐稀稀。
至此,杏花村里,再无旧人。
尽管加急赶路,但毛驴终究比不得马,脚程终归有限,它又总要停下吃草歇息,就在这一路的颠簸里,整整三五日过去,才赶到常州城。
莼萝姐姐的姑母家只是寻常农户,虽善良勤勉,但多供养一个莼萝姐姐已属不易。我自知是外人,不敢多加叨扰,仅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吃了些热饭,歇息一夜,次日便主动辞行。
临行前,姑母指点我去城中她相熟的一个酒肆谋个差事,暂且安身。我依言寻去,在那酒旗招展处,求得一个洒扫跑腿的活计,月钱二两。掌柜与店中的伙计、厨娘知我乃逃荒而来的孤女,见我年纪小,言语行事也知分寸,便都待我宽和,平日里也多有关照指点。
往日在祖父母身边,因为祖母疼惜,我鲜少动手做事。如今在酒坊,诸般杂务皆需亲力亲为,连用木桶在井中打水,也慢慢学会了。
酒坊用水,全靠院中一口井。井栏砌得极高,以防人畜跌落。夏日里井水沁凉,坊间常用网兜盛了瓜果浸在井水里,待客时取出,冰爽消暑;冬日里井水却转为温暖,盥洗衣物毫不僵手。
每日打水甚多,井水却不见枯竭,更有几尾游鱼,悠然摆尾其间。我常趴在冰凉的井沿上,看得出神。
别看伙计李二哥生得五大三粗,平日看着憨直木讷,实则内秀聪慧。他不仅教会我打水,还教我制作火折子。说是用砖硝、地瓜藤、竹筒、棉花、苇絮等物铺成片晒干,再把木炭凿碎搅拌均匀,加上松香粉、樟脑粉就能制成火折子。夜里可用此物用来照明,白日里又能引火烧柴造饭,随身携带,极为便宜。自从有了它,夜里起身不必摸黑,方便了许多。
每日清晨或日暮时分,李二哥总会拧着一张渔网,慢悠悠地往城外河边走去。他每次归来总是收获颇丰,旁人远不能及。我曾悄悄问他缘故,他只笑说,是用了一游方道士所授的杂术。
掌柜兼酿酒师傅周爷爷,见我心细,便开始教我如何酿制高粱酒、梅子酒、桃花酿等。
高粱酒的酿制颇为不易,光是选料,就需颗颗精挑细选。剔除杂质与坏粒。那么密密麻麻的高粱,直看得我眼花。之后,还要用石磨将高粱碾碎,是件极耗气力的辛苦事。
我年纪小,气力弱,便负责拿瓢添高粱,李二哥负责推磨。填料讲究时机,快不得也慢不。起初我总是配合不上他的节奏,手忙脚乱,试了好一阵,方才摸到窍门。待将磨好的高粱粉用清水冲洗,去除了污垢和杂质,放入木桶中发酵,再放入蒸锅中蒸……历经诸多繁琐工序,新酒方成。
我不懂酒,趁着酒香,偷偷抿了一口,顿时辣得只吐舌头。周爷爷见状哈哈大笑,也品了一口,眯着眼赞到:“嗯,香气四溢,入口绵甜,余味悠长!”
李二哥也尝了口,憨直地咧嘴直笑,这酒应该酿得还不错。
后来我们又陆续酿了不少酒,有清香肆意,滋味甘甜的米酒;酸甜可口,香味适宜的桂花酒;醇香浓郁,入口清爽的菊花酒;甜绵温和、余味无穷的竹叶酒;还有气味浓郁,醇正芳香的人参酒……
酒坊里的客人常常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畅饮美酒,恣意快活,于是乎饮者尽纵横喧哗,酩酊大醉后纷纷醉卧横呈,好不热闹。
长街上其他酒肆,隔三差五便有醉汉闹事,经常惊动差役前来。唯独长盛酒坊,宾客盈门,却从未出过乱子。起初我只觉得庆幸,时日一长,便品出些味道来。经我观察发现,每当有客人醉态萌生,将生事端时,李二哥便会不动声色地递上一碗澄净的清水。说也奇怪,那醉汉饮下后,不过片刻,面上的酡红便迅速褪去,迷蒙的眼神也恢复清明。我曾好奇的问过,他只搪塞是祖传的醒酒方子。可何等祖传方子,能有这样立竿见影的神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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