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星燃当然不是因为幼年时这个突如其来、带着赔礼道歉意味的吻喜欢孟原野的。关于这一段,孟原野早就忘了,但却成了廖星燃记忆的起始。在孟原野六岁、廖星燃八岁之前,两个人仅有这一面之缘。
九二年冬天,华北地区接连暴雪。孟原野的父母孟清和刘白俩人拉着一卡车的煤送往金华,途中遇上大雪封路,刹车失灵的大卡车翻在盘山道上,人没得突然。
救援队赶到时夫妇二人已经被埋在雪里将近一周。现场有人看见男性遇难者的一只手从变形的车门里伸出来扣住玻璃,血也早就成了冰。
孟清和刘白的遗体被放进火化炉又烧成一捧灰出来时,孟原野正穿着大棉袄在奶奶家院子里堆雪人。她只知道大姑来吃了一顿饭,吃完就说要把她领走去家里住。自那以后孟原野也没再见过奶奶。五岁,还不记什么事。
到大姑家的那天晚上,孟原野请求大姑带她出去,给爸爸或者妈妈打电话。她说以前爸爸妈妈每次出差,隔几天就要给奶奶打电话,这次已经十几天没打电话了,她很想他们。
孟原野不记得大姑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她最终也没能如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又一天,两天,三天……孟原野再没等来爸爸妈妈的电话。她开始哭,开始闹,开始问大姑。
大姑和姑父又在吵架。姑父打大姑,孟原野躲在屋里哭。不知道过去多久,大姑一脚踹开门把她拎到门外,冲着她大吼:“哭哭哭,给你爹妈哭丧啊!死了!人死了知不知道!死了打狗屁电话!你他妈的再哭没人要你!”
大姑骂完她,醉酒的姑父又在一旁红着脸指着她和大姑说:“趁早送走,老子不养,送不走你也一块儿滚!”
孟原野被吓得不敢再哭。但是什么是“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那天晚上大姑又给她收拾行李,她这回安静得很,预感大姑又要送她走了。这次去哪儿?能回家了吗?爸爸妈妈回去了吗?
第二天把孟原野从孟秋家送走的那辆车开了很长时间。孟原野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站在一栋破旧的老楼前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孟秋把她抱起来开始爬楼梯。一阶接着另一阶,一圈连着另一圈。孟原野在大姑摇晃的怀里感到无数次颠簸,大姑的手搁着她的腿,疼,难受。数不清多少级台阶,数不清多少个圈后,孟原野看见了那扇门,门里坐着一个不会笑的女人。
女人穿着打扮贵气,一身黑衣服,容貌出众姿态优雅,手里夹着烟。隔着烟雾,孟原野始终没看清她的眼。
她听见大姑说:“明河,我也是被逼到没办法了。这是孟清和刘白的孩子,那么小,你说她怎么办嘛。我只能找你了明河,我知道你落魄时他们帮过你。你不会亏待孩子的,她好养,我发誓!就给她一口馒头粥都能活的!你瞧她长得水灵,没个几年就嫁人了!到时候你收一笔彩礼当回报,她绝不给你添麻烦!”
常明河面上是盯着说话的大姑,可显然不在意,更没听几句进耳朵。她淡然开口:“用不着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们两口子打的什么算盘。我就一个条件,清哥白姐拆迁的补偿款你们不能独吞。这事儿你要是做不了主,我就去跟你男人谈。”
“不独吞,不独吞!下来我就联系你!”
常明河点点头,“行。”她目光又落到孟原野脸上,“打骂孩子了?瞧给吓得。”
“昨天吵架,那畜生打我,没忍住就撒了几句火在她头上。没事儿,没事儿,她皮实得很。”大姑又说。
常明河轻嗤一声,“清哥白姐可就这一个姑娘,宝贝得很。要么说孟姐你是聪明人,知道就是不来送这一趟人,我也得去。”
“嘿嘿,是,是。我想着怕你麻烦,就来了。”大姑说。常明河接话,“你辛苦,可说好拆房子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孟秋到这儿面露难色,笑容发僵,又跟着附和两声就说有事先走了。
常明河坐在沙发上盯着孟原野打量,孟原野也盯着她。常明河掐了烟,抿抿嘴开口,“行,有脾气,一双狼虎眼睛。”又冲她勾勾手,“过来。”孟原野走过去。
常明河问她:“知道我是谁么?”
孟原野摇头。
常明河说:“我叫常明河。”
孟原野问:“死了是什么意思?”
常明河顿了下,“她没告诉你?死了就是再也见不着了,就是你没有爸妈了。以后你跟着我,我养你。我养你你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听话,不听话一样会死。懂了吗?”
孟原野再张嘴就是震天响的哭声,整栋楼都听得见。
常明河一把将孟原野抱到怀里,扶着她的头摁在肩膀,由着小孩儿哭。孟原野身上的乳味儿还没散尽,她嘴贴着常明河的脖子,口水鼻涕眼泪全蹭到常明河为了见孟秋特意换上的、价值不菲的衣服上。
常明河舒了一口气。好嘛,震她一个总比震整栋楼要强。
廖星燃以为孟原野一直都是林泽口中那个被孟叔叔和刘阿姨娇惯着长大的小女儿,也以为自己触手可得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这份错误的以为结束在他十五岁又一次见到孟原野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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