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秋意渐浓,凉瑟瑟的风漫过街巷,悄无声息地浸润至每个人的身边,无论是宫廷侯爵,还是贩夫走卒。
秋凉是公允的,可抵不过御寒的手段方法有三六九等。
还未到真正寒冷的时候,桓王府、三皇子萧明的宅邸中,早早就升起了地龙。
这个时候连厚袄都穿不上,大张旗鼓地升地龙实在太过糜费,热到府中的侍婢们甚至都只穿着薄薄的裙衫,可她们看起来并不为此惊异,像是早就习惯了萧明如此的做派。
窗棂边,文竹在盎然暖意中伸展枝叶,三皇子萧明手执修枝剪,不紧不慢地修理这株绿植。
不知是来自景和帝的血脉相同的缘故,还是他的穿衣风格与萧晔实在相仿,若知只瞧这位三皇子的侧影,竟是和那太子殿下颇有几分相似的。
“昭宁所说,核查过了?”萧明问。
一个亲随模样的男子跪在萧明的右手跟前儿,他的额头紧贴于交叠在石砖上的手背上:“是,已经查清。如今前往江省车队中的那个‘太子’,确是假的。”
萧明冷笑,随手丢下剪子,“连车队里是假萧晔都察觉不了,还是教旁人先发现的。”
他的属下跪伏在地上,冷不丁被剪子的尖儿扎中了手,破了皮流了血,却连抬头都不敢,只忍痛继续回禀:“属下无能,请王爷惩处。”
萧明目光淡淡的,“看在你们找到了本王好皇兄行迹的份上,这一次,暂且不表。”
“王爷,那接下来……”
“他既要搅浑水,好查清盐税、缴银回京,那本王不如,把水搅得更浑。”
语焉不详的字句是底下做事的人最害怕的那种号令,地上的亲随战战兢兢地道:“还望王爷明示。”
萧明道:“该跟的继续跟,紧盯萧晔,给他制造点麻烦。另外,让昭宁也跟上他,本王另有安排。”
他话音一顿:“总得拖一拖,总不能……真让太子殿下这么轻易地查到本王在江南养了私兵吧。”
生在皇室,又背靠有权势的母家,萧明野心日甚,以至于在远离京城的江南豢养私兵、谋造甲胄。
萧明原勾结了当地官员挪用银钱养兵,谁料流年不利,天下大旱,江南的赋税难收,现下有了缺口,无论是拆东墙补西墙去补这个口子、还是隐藏豢养私兵的痕迹,都需要时间。
若是旁的钦差,杀了也便杀了,偏偏这回是萧晔,动不了他,只能以拖字为上,暂缓处理。
属下不解:“若说之前让那废物公主跟上,是为了隐瞒行迹、故布迷阵,那眼下,王爷让她继续纠缠又是为何?”
对于信重的属下,萧明倒也不介意多解释两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本王就是要萧晔猜疑,就是要引他去昭宁到底是谁的人,让他把局势想得更乱。”
萧明是贵妃所出,从小性格便和这世上大多数的天潢贵胄一般恶劣,大些才晓得隐藏起来,从前在宫中,没少仗着母族势力欺凌旁人,妖妃带进宫无人管束的小拖油瓶,更是承受了他不少恶意。
按理说,但凡有点心气的人,哪怕不思报复,也会敬而远之,可萧明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昭宁甘心为他驱使。
属下不敢置喙,只敢拍马屁:“王爷英明,恐怕那太子殿下,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背后之人是您。”
“不,有朝一日他发现这个皇妹要害他,其实是在为本王做事,不也很有趣吗?”
萧明笑得愈发深邃,随意给了地上的人一脚,“好了,传讯给碧彤,让她带昭宁离开。”
属下缩着肩膀,唯唯应喏。
——
安分了没几天的昭宁公主果然又开始作妖了。
她叫嚣着车驾哪里哪里不如意,饭食哪里哪里不顺心,只半日,就把底下人折腾得鸡飞狗跳。
昭宁板着脸发脾气,“本宫累了,不要走这荒郊野岭的路。去,给本宫改道往回走。”
萧晔的手下刘承出面同她相商:“公主殿下,如今时局不稳,我们已经行至半途,此时殿下若离开车队,只带您这几个人回程,怕是不安全。”
他虽委婉,意思却很显然。
那就是公主殿下您爱咋咋地,总之我们不可能派太多人送你回去,安危都得你自己负责。
耳旁就是朔朔刮过的风,昭宁搓了搓耳朵,眼睛在瞄不远处太子殿下的车驾。
只有他一个背影。
就仿佛是厌倦与她接触,只让手下来同她解释一般。
昭宁收回目光。
说来也真奇怪,分明从来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十来年里最亲密的时分也就是那个不甚旖旎的夜晚,可那人的背影,她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来绝不是他。
真的萧晔会在何处?
是去做何等大事,竟连一贯跟在身边的刘承都没带。
他轻车简从,若真被桓王萧明的人害死了……
昭宁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她心道,萧晔真被害死了也怨不着她,她发觉车队里萧晔是假的,可是三日后才告诉的碧彤。
她知恩图报得很呢,萧晔若死了也是他自个儿技不如人。
“公主殿下——”
刘承说了半天,见昭宁一幅神游天外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无言。
昭宁笼了笼飘逸的思绪,轻哼一声,道:“本宫可不是在请求谁的允准。铃兰,收拾东西,我们走。”
说罢,她转身拂袖而去。
带走了她的一班侍从,就消失在下一个山坳。
刘承无语得简直要升天,感情他那一通说了和没说似的,然而他也不免觉得蹊跷,除却派人传讯给萧晔,在昭宁离开后,他也暗中派人跟上了她。
一来是跟踪,二来亦有保护之意。
不过,昭宁没有猜错,此时车队中的萧晔,确是假的。
萧晔早在出发前,他便为自己找好了“替身”。
身型相仿,再以喉疾之名掩饰嗓音。这样的方法很俗套,却也管用。
此时此刻,萧晔本尊,已然从另一条路径出发了。
对于自己此行的目的,萧晔心知肚明。
景和帝并不需要谁查案问罪,税收收不上来的原因很简单,无非就是当地宗族势力树大根深、官商勾结,仗着朝廷无法将其拔除,肆意妄为。
积弊难消,不是抓几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朝中缺银子,军中更是钱粮短缺,景和帝现下要的是把盐税收上来,仅此而已。
但局势混乱,盯着他的眼睛太多,萧晔如此脱身,才好安静地做一些事情。
行至半途,亲卫躬身与萧晔禀报:“殿下,已经有人跟上了。”
萧晔并不意外,他“嗯”了一声,指节不紧不慢地在另一只手的虎口处打着旋儿,“和他们保持距离,别太紧,也别让他们跟丢了。”
亲卫应下,又奉上一封密信:“殿下,还有刘统领加急传讯。”
萧晔从他手中接过密信,匆匆看了几眼,眉心便微妙地蹙了起来,“昭宁走了?”
她出现得刻意、离开也是。
之前让属下查探昭宁这两年同哪些人交往较密,也没什么结果,大概是被人刻意遮掩过。
萧晔心下存了一个遗影。
亲卫答:“刘统领已经派人跟上去了,若有异动,一定会察觉的。”
萧晔捏了捏发紧的眉心,随即道:“保持联络,先进城。”
亲卫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试探性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殿下,您既如此大费周章的隐瞒身份,又为何要刻意把我们的行踪泄漏出去?”
萧晔轻笑,将密信投入火中,任它化作灰烬,“因为此行,孤才是那个鱼饵。”
他拍拍亲卫的肩,道:“走罢,前面就进城了。”
是夜,萧晔一行人就近在附近的一处城郭落脚。
早备好了路引和假身份,进城的过程很顺利。
此地临近运河,渡口甚多,小小的一座城池里都是各地往来的商贾,其中甚至还不乏远道从南戎来做生意的,萧晔一行人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自从十余年前那场战事终了,南戎俯首称臣,两朝间渐渐也有了沟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昔年的龃龉似乎对如今的商贸往来无甚影响。
萧晔随意挑选了一处客栈,正要进去,一支南戎商队正走出客栈的门儿,同他们擦身而过。
南戎人的服饰样貌同中原人有着明显的差异,商队为首的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留着把络腮胡,配上中原的浅色头巾,显得很不伦不类,他的眼神从萧晔身上匆匆扫过,既而才收回。
络腮胡身边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滴哩咕噜说着什么,走了。
南戎女子大多绝色,这女子蒙着面纱亦难掩美貌,眉目流转间顾盼传情,萧晔的目光与她对上了不过一瞬,脑海里便浮现起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见过比之更秾丽的眼睛,是在他的皇妹脸上。
萧晔没在意,款款侧了侧身,待南戎商队的人尽数走了出去,才走进客栈。
是夜。
时辰还早,萧晔尚无困意,他虚坐在床沿,索性就着窗外的月色擦拭着佩剑。
剑与月凄冷的寒芒交映在他深沉的瞳孔中,叫人分不清是谁要更冷一点。
已经过了宵禁的点,原该寂静的街巷中,忽地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也许是有人在叫喊,也许是有刀兵在碰撞。
吃不饱饭的人为了活下去,会变成流民,会变成匪寇,并不稀奇。
这座临河的小城不是什么军事重地,当地的县官也不是好官,走商的人又多,时有为非作歹、入室抢劫的事情发生。
忽大忽小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而沿路的人家门户紧闭,无有不要命的敢去管发生了什么。毕竟连巡街的官差都没人敢管。
一道纤侬合度的身影从夜色的尽头奔来,细碎的银光随着她趔趄的脚步坠下。
她跌跌撞撞地朝萧晔所在的客栈的方向奔来,跑得很急,身后似有豺狼虎豹在攀咬,头上的钗环早乱了,裙摆更是被她自己踩得不成样子。
萧晔微眯起眼,凌厉的眉峰随之一挑。
他收剑入鞘,低语也随之没入夜色:“终于……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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