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莫思岑后背此时已然冷汗淋凛，却仍色厉内荏的冷哼了一声。
宁池目光瞥过莫思岑，脸色还是沉着，却偏偏笑了出来：“怎么，还不服？”
“我是基金会的负责人，跟郁老师吃一顿饭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是答应过你不再靠近郁老师，但眼下我们是因公见面，我没有也不可能给她带来任何祸端，这都能被你说的如此不堪，当中给我下脸。”莫思岑几乎是压低了声音暴怒道：“宁池，我有意见难道不应该吗？你不觉得自己的占有欲太强烈了些？”
宁池似乎感觉很有意思，好整以暇地重复了一遍：“因公见面？”
莫思岑：“……当然。”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草台班子算得上哪门子公，还因公见面？”
宁池目光在包厢内环视一圈，淡淡道：“附中的校车究竟为什么迟到？你跟几个学校负责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利用职务进行性骚扰多少年起判？用我一一数给你听吗莫思岑？”
莫思岑顿时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宁池：“你这是什么表情？”
此刻莫思岑的侧脸在昏暗光线里如白纸般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似乎已经完全凝固住了，眼珠子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然而宁池离她极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的时候能清楚看见她胸腔微微起伏，肩膀克制不住的颤抖，整个人像是弓弦拉到最极致时紧绷愈发的状态，在绝境中不计一切代价的寻找最后一丝能够死里逃生的裂口。
一旁的助理试图上前来，但被莫思岑头也不回地制止了，干涩道：“小温，把客人先都请出去吧。”
——客人，显然指的是一群不明就里的老师和学校领导。
这是她在目前完全处于劣势的境况下保全自己颜面的最好方式。毕竟莫思岑至少能肯定一点——尽管她猜测不出来原因——宁池并不想把自己跟郁故槿的关系暴露在众人眼皮底下。
不然她方才表明身份的时候打着郁故槿的旗号闯进来便可，何必舍近求远去欠方圆一个人情？毕竟外人所认为的“之所以给方圆打电话是想让他对莫思岑产生震慑力”纯属无稽之谈。
事实上，方圆对自己压根没有丝毫震慑力，俩人只是合作关系，自己真正忌讳的乃至恐惧的，从始至终都是宁池手里的一段视频。
包厢里骚动了一阵，小温带着抱歉的笑容把人往边请，礼数周全地说在隔壁又开了间包厢，今晚的消费全部免单。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关起门来解决私事的时候了，因此就算心有好奇也不得不按捺住，纷纷点头致意打算离去。
然而就在第一个人即将迈出包厢门槛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宁池慢慢回过头，带着懒洋洋的笑意看向自己，说：“何必动这么大的干戈？”
明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男人却下意识停了脚，面色不由自主一阵战战兢兢：“……”
他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感觉自己像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但比较悲催的是自己不仅什么瓜没吃到，还被人狠狠用银叉戳了屁股。
“今天我不请自来惊扰诸位，本就失了礼数，怎么还有鹊巢鸠占，让诸位另觅他处的道理？”
宁池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抬手解开手腕处衬衫的第一粒纽扣，面朝对面众人欠了欠身，颇为礼节周全冷静道：“烦请诸位稍加等候，待我向莫小姐问几句话就走。”
宁池说话的时候语调不高，也不敷衍傲慢，眉梢眼角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从进门到现在对这群知识分子的言谈举止都称得上恭谦有礼。
她今天来得匆忙并未化妆，脸颊因为连续熬夜而显得青白冰凉，所以当那笑意浮现在那如水浸过一般澄澈透明的面容上时，就有些无辜且脆弱的意味，仿佛只是个漂亮而乖巧、任何时候都不具备攻击性的小白兔，这其实是非常容易给人留下弱势的印象。
然而宁池又不单单是这样。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便已经具备某种难以描述但颇具压迫感的气质雏形，说话掷地有声，令人望而生畏，哪怕宁池那张脸长得再漂亮，姿态再无害，也没人会愚蠢到认为她真是一个可以随意把玩的花瓶。
宁池对周围人神色各异的目光视若不见。
她转过身径自走向放满酒水的小吧台，从一排玻璃杯后漫不经心地翻出只话筒，拎着几步走回来随手丢到莫思岑身上，淡淡道：“我就想问问莫小姐，方才我进门时说的那句话，你可有异议？”
——我进门时的那句话。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宁池进门时说了什么，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莫思岑皱眉想了片刻，当反应过来宁池指的是什么，瞳孔骤然骤缩了一下！
“你别太过分了宁池！”莫思岑气急败坏，咬着牙低声道：“你明知道我那是闹着玩的！我怎么可能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歌！我又不是什么冤大头活菩萨！”
她凝视着宁池好整以暇的目光，微微直了直背，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要借题发挥！怎么，你这是苦苦追求郁故槿这么多年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发现就算没有我横在中间，你还是不能把她追到手，所以就开始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对我打压报复？还是说无论你怎么讨好逢迎，终于明白了初恋在一个人心里的地位根本无法取代，于是就穷寇陌路的开始颠倒黑白了？那我也完全无话可说，毕竟我受制于人，还不是随你折腾？”
宁池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睛沉默盯着莫思岑。
那一瞬间包厢里的空气极其安静，然而众人都因为方才的插曲站在门口，听不清俩人说了什么。包厢里的灯光幽暗，走廊上的灯光从门缝一侧映来，在宁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勾勒出明暗交杂的奇异色彩。
她的半边脸颊在灯光里十分清晰，而另一侧则沉浸在浓郁的黑暗里，连瞳孔深处都森凉冰冷的没有一丝光亮。
就在莫思岑以为宁池将要开口反驳时，却只见宁池肯定的一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慢悠悠的笑意：“不错。”
莫思岑完全没想到宁池会这么说，一时愣住了，表情似有雷劈：“什么？”
“我说你预判的不错，我就是在借题发挥。”
“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闲，你跟明达、或者你跟方圆之间的糊涂账跟我有半毛钱关系，犯得着我来插一手？我就是单纯的看你不爽，所以在趁机打击报复。我看你逼十六喝酒不爽，看你逼她唱歌更不爽，你算个什么东西啊莫思岑，我连忤逆她一字一句都舍不得，你敢让她给你唱歌听？”
宁池双手插在兜里自上而下的俯视着莫思岑，那目光里充满了不屑一顾的嘲讽，字字揶揄道：“不过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手里既然没有了翻牌的资本，那做个糊涂死鬼还是个清醒死鬼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
莫思岑：“……”
内心最不堪的地方被人猝不及防的揭开，那一瞬间莫思岑就像是被人劈头盖脸的兜了盆冰水，浑身都子内而外的泛着寒意。
然而宁池似乎没有注意到莫思岑的失态，走过去拨开音响按钮，语气平稳到连一丝起伏都没有：“请吧。莫小姐，歌都替你点好了，再耽搁下去对你没什么好处。”
不少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投了过来，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很快被前奏所掩盖。
莫思岑木然的呆坐半晌，目光涣散的瞥了一眼显示屏，却赫然看见四个循环滚动的深蓝色大字《分手快乐》。
莫思岑脸都黑了：“……”
仿佛一只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再次被人劈头盖脸兜了盆冷水顺带拔光毛的鸡。
——其实那首歌不是宁池亲自点的，她没来之前就已经在歌单里，只不过被人临时掐掉了。方才宁池拿话筒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发现歌名真的挺应景便没多此一举去换了。
莫思岑的助理跟在莫思岑身边也经历过大风大浪，明白权势倾轧不过须臾之间。在你决定利用权力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会被更大的权势吞没，毕竟没有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其中唯一重要的是当一个惨淡的结果出现时，如何冷静处理，最大程度的降低其负面的影响。因此可能是怕有人拍莫思岑的照片，可能是不想让人看见莫思岑的脸色，小温在前奏响起的第一秒就关了包厢里的灯。
硕大的包厢顿时暗了下来，方才针锋相对的凝固空气也跟着烟消云散，在黑暗里又缓缓粘稠的开始流动，只有荧幕上时明时暗的幽光像层纤薄的纱雾，朦朦胧胧洒在铺满酒水饮料的台面上。
等一曲结束，灯光乍亮的时候，包厢内已经没有宁池的身影。
众人面面相觑，莫思岑下意识朝郁故槿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郁故槿斜倚着喝完了杯里的最后一滴酒，敛着眼眸朝这边走了过来。
“邹书记。”郁故槿走到辈分最大的领导面前站定，含笑道：“我刚刚接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他们路过这边把我带回去，我就不和大家一块回了。”
“现在就要走？”领导四下看看，疑道：“不再玩玩？”
“不了，家里还有事。”
邹书记听郁故槿口吻客气而疏离，被酒精麻醉的有些昏沉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想起方才还强迫郁故槿唱歌的事来。不由尴尬的眯了眯眼，说：“那好、好啊。那路上小心。”
郁故槿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会的。您也万事小心。”
放外套的架子在莫思岑身边，郁故槿走过去取了羽绒服，弯腰把拉链严丝合缝的拉到下巴上去，白色的外套衬得脸色气色正好，面颊红润而线条流畅，既不过分冰凉，也不过分醉醺，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成熟而禁欲风骨来。
郁故槿垂眸用手拍了拍领口，拎了包便转身拉开包厢的门。
莫思岑其实很少看过郁故槿的背影，俩人恋爱的时候郁故槿总是做最后一个转身的人，不管是她当年远走高飞的去国外求学，还是俩人视频通话，目光始终都温和柔软的放在她身上。
所以有那么一瞬间，莫思岑看着这一幕近乎本能的产生了一种敏锐直觉：
——她这次，似乎是真的弄丢郁故槿了。
旁边人酒食酣足都在闲聊，没人注意到莫思岑的神情。偶然有人不经意的抬起头，看见郁故槿在门口穿外套，便作别似的打趣：“郁老师好福气，下这么大的雪都有人专程来接。是哪位家属呀？”
郁故槿撑在门把手的五指下意识收拢了一下。她静了半秒，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片刻之后才微微笑了笑。她说：“我爱人。”
“爱人？”不同于在礼堂里时候心照不宣的配合，众人这时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震惊的合不拢嘴：“……郁老师你、你真的谈恋爱了？害，我们都还以为刚刚你是为了应付他随口找的借口呢！”
“恭喜啊！”周围人纷纷说。
“多谢。”郁故槿点点头，笑着说：“前不久刚心通意合，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把她介绍给大家。”
此时包厢门已经半开，走廊上吊灯在她身后铺出一条漫长而璀璨的星河，笼罩整个包厢的黑暗此刻渺小到犹如一张薄纸般不值一提。曾经的磨难、背叛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此后便是长长久久的无边风月和灯火人间。
郁故槿就站那橙黄的灯光里回过头，鼻梁眉骨的轮廓被光线勾勒的异常清晰。她根根睫毛纤长毕现，眸光明亮又温柔的让人不敢直视，仿佛是一汪随岁月流转而生生不息的清浅湖泊，让人忍不住想要深深沉溺进里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