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惦记郁故槿还在车上，宁池便没在超市多转，从货架上拿了两瓶酸奶就去收银台结账。

可能因为下雪的缘故，街上寒风料峭的没什么人走动，但超市却异常热闹。

购物区还没那么明显，结账时到了收银台前，宁池目光顺着指引牌看过去，发现前面竟排有三四个人。

等宁池结完帐回去，郁故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蜷缩着在副驾睡着了，白色羽绒服被她脱了盖在身上，帽檐上柔软细腻的深灰毛领盖过眼皮，交相映错着浓密乌黑的睫毛，让人几乎不用细看都能想象的出那其下是怎样的一湖动人春光。

车里暖气开的十足，宁池下车之前为防意外，把车窗降了条缝隙。不远处的路灯透过一侧缝隙遥遥射进来，从郁故槿鼻梁到下颔勾勒出一条清晰的轮廓线，衬得几分幽静而温和的模样。

宁池俯身看着郁故槿沉睡的面容，方才因排队而产生的短暂烦躁突然一下子愉快起来，像是一股暖流潺潺涌进心田。

她没叫醒郁故槿，站在雪地里透过车窗看了郁故槿许久，直到后来雪纷纷扬扬的往下落，头顶被雪埋了半寸，宁池才恍然回了神，打开后座的门把装酸奶的塑料袋放了进去。

放完东西后她悄悄关了车门，转身正准备去驾驶位，目光晃到十几米远的地方竖了块带小彩灯的木板，此起彼伏的亮点在冷清的天地一白间格外扎眼，宁池不由的被吸引住多看了两眼。

细看之后才发现，说那是块木板不太准确，有点像酒吧门口放着的荧光材质立牌，上面用樱粉色的水性笔歪歪扭扭写了几排小字——10元10环，套中带走，童叟无欺。

老板注意到宁池的视线，抽着烟从路边一辆面包车里探出头来，哈口白气热切招呼：“姑娘要玩吗？今天集会刚出摊就下了雪，到现在还没开张，玩的话给你打个折。”

宁池紧了紧风衣领口走过去，在他七零八落摆着小玩意的红布前站定，没等老板攒着他那盒装满零钱的方匣子和套圈从驾驶位里出来，宁池就抬了抬手，指着一个笼子问他：“您开个价，这个多少钱能出？”

老板动作一顿：“……”

他倒也没多惊讶，这种要求老板听得多了。他摊上的东西大多是些手工艺品，很受年轻人青睐，经常会有人套不中但非常喜欢某件饰品，就过来跟他商量能不能开个价。而一般这个时候往往他会利用沉没成本忽悠对方不断加码，没个百十块钱拿不下。

看来今天也是遇到能宰的客了。

老板打量了下宁池的衣着装饰，一边暗自盘算一会什么样的玩意开个什么价合适，一边顺着宁池的手指往那个方向望过去，目光在触及那件东西时，脸上喜气洋洋的笑意却倏然一愣。

宁池指的根本不是一件饰品，而是一只活物！在摊位最旁边笼子里囚着的一只垂耳猫。

那只笼子很小，立在地上的时候像是一只倒放的白色灯笼，小猫便温驯怯懦的缩在笼子的边缘，低着头小口嘬地上的积雪，冻得瑟瑟发着抖，雪白的一身毛被过路的车溅满了泥点，看起来像个惨兮兮的泥球。

宁池一眼就感觉那只猫像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老板挑了挑眉，不可思议道：“你想买它？”

宁池点了下头。

“买这么个丑不拉几的小东西干什么？看着多寒碜。”

“不做什么。”宁池笑了笑，可能是灯光照着的缘故，宁池眉心轻轻蹙着，却意外显得很温柔。她说：“只是合我眼缘。”

“呦，小姑娘还挺幽默。”老板明显没当真，调侃似的接了一句：“但我们毕竟是套圈，又不是批发市场，这些小玩意不单卖的，套中的话可以免费带走。”

宁池看了眼兔笼摆放的位置，短暂评估了一下，淡淡道：“我赶时间，没空在这套圈，我出三倍的市场价卖吗？”

老板神色一犹豫：“……”

他本意很简单，想用这个垂耳兔吊着宁池多套几次套圈，最好了能套几百块的，把今天一天的本都给回了，自然不肯轻易松口明码卖给她。但话又说回来，万一真的因为他不松口宁池掉头走了，那他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板思索了一会儿，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说：“那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套十块钱的，套中的话东西归你，我也不要什么钱的，套不中的话你出五倍的钱，怎么样？”

宁池看着他：“必须要套？”

老板笃定一点头。

“你看你跟它都合眼缘了，那就干脆再结个元呗。”

老板做生意做成了精，边说着变眼明手快走到宁池跟前，从自己手腕上数了十来个圆环，哗啦啦一晃怼到宁池眼前：“先来十块钱的？我给你讲，老哥这地儿布置的良心，别说你这跟它有缘的，就是没缘的十几个环套下去保证它下次看见你嗷嗷叫。你吃不了亏。”

“嗷嗷叫？”

宁池呼出一口白气，抬手弹了弹肩侧的雪，侃侃笑道：“我让它看见我这么凶做什么？我嫌自己活得长啊。”

老板没想到宁池说话是这种“以终止谈话”为风格的，被冷不丁被噎住了，紧接着眼睁睁看着宁池从自己手里拎过圆环，踩着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迹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兔笼套了过去。

宁池的确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如果从理论上来讲，她这个位置是命中率最高的一个站位。

然而很不巧的是，宁池根本不擅长这种投掷类游戏，平常最多也就路过夜市看看别人怎么玩充当气氛组，自己从没上过手，所以初出茅庐不是投的近了就是投的远了，七八次下来没有一次能正正好套上。

大概五六分钟之后，宁池手里只剩下两个圆环了，她拿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拇指下意识摩挲着圆环木制粗糙的外轮廓，没再急着往外丢。

这个时候手里剩下的机会毕竟有限，要说紧张宁池倒是没有，她面对着解绥堂那种人物也不见得会紧张几分，只是可能出于一点微妙的好胜心，神经还是不由自主处在一种慎重状态。

宁池静静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抬腕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那神情从侧面看过其其实是极度聚精会神，隔着初冬暮色四合下的雪花纷飞，目光定格在几米之外的兔笼上一动不动。因此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细小零碎的动静，也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老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被人摇了摇头无声压制了下来。

就在套圈从手里被丢出去的一瞬间，猝不及防有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

宁池来不及震惊和回头，只看见那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贴着她的掌心，往上迅速而精准的抬了几毫米的距离。紧接着下一秒，木制套圈和金属外壳碰撞的声音传了过来，套圈稳稳当当套在笼子的提手上，颤落几片碎雪。

“套中了。”郁故槿呼吸喷在她颈侧，低声问：“你要带回家吗？”

指的是那只折耳猫。

郁故槿应该是刚睡醒没多久，嗓音带着特有点温沉和沙哑，在雪天里听起来显得很不真切。

宁池不知为何心里发痒，便想要偏过头，想要去看郁故槿的脸，只是还没动就被郁故槿用声音制止了：“先别回头，回答我。”

宁池顿了一下，便真的没有再动。

这世界上能让宁池一令一动的人不多，随随便便用这种命令式口吻跟她说话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恐怕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一个郁故槿，是能让宁池压根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心甘情愿为一句话、一个念头被支使的团团转，末了还能生出还满心欢喜的人。

郁故槿等了几秒，没听见宁池回答，便贴着她的耳廓又重复了一遍：“要带回家吗，宁池？”

宁池点了点头，说：“带啊。”

可能是郁故槿很少用这种语调连名带姓叫她的缘故，宁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从着短短几个字里听出来几分郑重其事和蛊惑的感觉，仿佛郁故槿不是在问一个小小套圈的结果。

——但究竟是些什么，宁池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只是那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旋即就被宁池自己毫不留情又摁了下去，不敢奢求，心里却随着那个念头摇摇欲坠，酸涩成一片。

郁故槿听了宁池回答后点了点头，松开手习惯性的往后退了两步，朝装有猫的笼子走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宁池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温淡而干燥的洗衣剂味道，混杂着一丝醇香的酒气，不禁抬起了头注视着郁故槿。

当时周围很安静，摊主被郁故槿支开去车里取暖了，临街的小店也早已打烊。散发着橙黄暖光的路灯从眼前延伸到天际线，灯影里月弯如勾，薄雪落满了屋顶。

那段距离其实很短，人走过去只有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宁池一眨不眨盯着郁故槿的背影，不知为何却恍惚间感觉自己已经这么看了很久很久。

她在那一刻甚至有些卑微而虔诚的想，如果自己真的不能拥有郁故槿的话，那能不能求得一个恩赐，一辈子都能被允许像现在这样，安静的看着她的背影就已经很完美了。

她不介意压站在郁故槿每一个回头都能看见的地方，不介意压抑着自己的**只做郁故槿的妹妹，更不介意毫无回报的把郁故槿伺候的舒舒服服。

她这一辈子作恶太多，忠孝仁义一个都没有做到，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利字当头把跟人做交易家常便饭，她在年少时便已窥见深渊缝隙，如果没有郁故槿，现在的宁池必然在世界上不知哪个角落她只会成为一个恶魔，她走的每一步都沾着鲜血淋漓和罪恶深沟，她配不上郁故槿，自己从来都知道。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爱注定是不平等的，宁池心想，那就这样吧，我宁愿爱的多一点的人是我。

直到后来郁故槿在猫笼旁站住了脚，转过身对她说了句什么，宁池才猝然回过神。

“你手里还有一个环。”郁故槿转过身，只是望向宁池的眼睛，微微笑了笑说：“宁池，还想再来一次吗？”

宁池顿了一下，很诚实的坦白：“但我可能扔的不准。”

“没关系。”郁故槿说：“别怕，我在这里。”

这句话说的是没有丝毫逻辑的，因为宁池扔的准不准跟郁故槿站在哪里根本就是两个方向上的问题。

如果是其他人用这套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回答宁池，那宁池可能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但是郁故槿这样说，宁池便只觉得有股细微的电流在身体里乱窜，替郁故槿辩驳说那又如何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没有逻辑的。

宁池把手里的最后一个套圈投了出去，木色的圆环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形的曲线，她的确不擅长这类游戏，再加上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套圈离目标物的偏差很大。然而在即将坠落到地上的那千分之一秒，被郁故槿以一个很微妙的角度抬手拦了一下。

那只套圈便圈进了她的手腕。

可能是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比较匆忙，羽绒服本来只披在肩上，一动作敞开的衣襟便从肩头往下滑，露出柔软毛衣包裹下骨骼突出的肩胛和线条优美而收敛的脖颈曲线，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睛。

宁池第一次觉得怎么有人即便衣衫不整，也会有种清淡而温和的气度，就好像是瑶台上招风揽月俯视人间的神仙雅客，风流潇洒之间，让人只觉不染尘埃，不敢亵渎。

郁故槿垂眸看了那只套圈很久，才抬起眼睛来望向宁池，晃了晃手腕：“那这个你带回家吗？”

宁池倏然回神：“什么？”

郁故槿说：“你套中了我。”

——那你要带我回家吗？宁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