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下雨,即便是对于埃索斯帝国来说,今年的雨水未免也太多了。
梅根出门的时候特意没有带伞,淋一淋也好。
她难得以纯粹的本来面目行走在街道上,也难得以这么慢的脚步行路。
尽管委屈,此刻占据她全部心神的依然是苏珊娜。
梅根可以泰然接受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对自己怀有负面情感,但这个“绝大多数人”的名单绝对不包含苏西——她这口是心非的玫瑰、整个优赛纳第一个向她释放善意的人。
两年前,从卡朋蒂拉出奔,梅根没有走任何弯路,直奔优赛纳这埃索斯帝国的明珠而来。
毕竟很多年前她的老师,亲爱的Lady就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城市,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梅根幻想不出来,并因此更加憧憬。祸福相依,现在被迫背井离乡,难说不是一个见识世面的全新机会。
高瞻远瞩的玛雅想到了很多事,包括路上可能发生的花销,优赛纳的高昂房费等等,她塞给梅根不少钱,唯独没有想到的是,通往城市的大道上会有这么——这么多小偷。
尽管一踏上蒸汽机车,梅根就注意到很多人向自己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眼神,但社会经验的缺失令她疏于防备,仅仅两天一夜的车程,包裹里的钱就不翼而飞了。
而且扒手技艺高超,梅根完全无知无觉,如果不是下车之后很快面临缴纳公共马车车费的问题,也许她得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发现。
“Shit!”一脚踹在栓马车的墩子上,梅根眼神忿忿,有心回到蒸汽机车上大闹一场,又一想,扒手怎么会留在原地等着自己找上门呢?这会儿杀回去,恐怕只能为难到无辜的列车员。
——兴许也为难不到,毕竟警卫的薪水不是白领的。
这一脚已经招来了警卫的目光:“你干什么!”
“我的钱包被偷了。”梅根咕哝。
但她一点也没抱警卫会帮忙抓贼的希望,她只是兴奋之余又缺少经验,才中了招,又不是真的甜妞儿,期待执法者执法还不如期待今晚天上下钱,果不其然,警卫肃然盘问一番,一句“我们会调查的”作结,就转身离开了——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索要。
当然了,梅根也没有联系方式能给他留。
虽然钱财乃身外之物,有手有脚也不至于饿着,其实并不值得狂怒。
但是,梅根对伟大的、繁荣的、永不落的优赛纳的憧憬难免因此受到打击,在Lady对优赛纳的描述中,优赛纳是那么的优雅、宽容、包罗万象,仙境也不过如此,这给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空间,但落地遇贼的遭遇却提醒梅根,此地仍有龌龊。
像一桶冷水浇头,人生中第一次远行的雀跃冷却下来,背井离乡的悲伤和对玛雅的思念才翻涌而上,还有一种暌违的情绪复生——她又开始恨多萝西了。
公共马车车主倨傲的神情基本打消了梅根向他求情的心思,于是梅根拎着自己的行李闷头开始步行——反正自己年轻力壮,蒸汽机车站就在东城,又离卢斯叔叔处不远,两个锅炉的路程而已,一边走,一边问路,总能走到卢斯叔叔的古物店。
如果说有什么因祸得福的事,也许是步行要比乘车更加便于领略此地的风采。
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初次被连绵不绝、层峦叠嶂的钢铁洪流包围那种感觉,也令梅根永生难忘。
一下车就看见的那些——厚重的“蒸汽雾”笼罩着鳞次栉比的建筑,把高耸的工厂烟囱衬得像插向天际的黑铁针。烟囱们一刻不停地喷吐着浓黑或灰白的烟柱,烟柱在半空交织、沉降,把世界装饰成黑灰——就不提了。
行走在深色石板路上,才见真正的伟大,蒸汽机车、蒸汽马车、齿轮自行车、轨道车、只存在于Lady描述中的跨大陆音速工具,抬头可见飞艇,极目远眺能看见轮船。
哪怕这里是外城,依然能看见市中心最高处的建筑,尖尖的钟楼雄立世界中心,就是这样巧,梅根驻足抬头盯着钟楼看的时候,正是整六点,叮咚的钟声就穿透机器的轰鸣,在街道上回荡。
——繁荣,繁荣。
虚假的繁荣用繁荣注解,真正的繁荣能注解繁荣。
钟声贯耳那一刻,离乡与遇贼的酸涩又被震撼覆写,不痛快好像突然一扫而空,什么多萝西,什么失窃,通通被抛到脑后,梅根握了握拳,真实感终于姗姗而来。
自己、自己就要在优赛纳讨生活了啊!
“呜呼!”到底才十六岁,稳重不起来的年纪,新世界的空气让梅根浑身充满了力气,她拎着行李走、快走、跑了起来,越过无数人的肩膀。
不过,路程摆在那儿就是摆在那儿,尽管梅根一路上一直像野狗撒欢儿一样奔跑,到达法棍巷16号卢斯古物店的时候,天上也已经都是星星了。
这时间可不怎么妙,梅根有些惴惴,玛雅只知道老卢斯的商店在这儿,却不知道他晚上住在哪儿,万一卢斯叔叔另有住处怎么办?
但梅根还是毫不犹豫莽上去敲了敲门。
来都来了,卢斯叔叔在这儿,算自己走运,不在这儿,也只不过是露宿街头这一晚,有什么可怕的?
她做好了有人回答或没人回答的准备,没料到有回应了,是邻居。
一道懒洋洋麻酥酥的声音从左侧传来:“老卢斯不在。”
一个穿绿裙子的,玫瑰花一样秾艳的女人靠在两间商店中间的罗马柱上,纤细秀美的手指点了点古物店门上的一道白纸边儿:“这儿,原来是一张歇业两周的告示,昨天还是前天来着,被风吹走了。”
太媚了。
梅根看呆了。
“才走了四五天,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要找他,过几天再来吧。”女人腰一晃一晃,自顾自走了。
一直到绿裙子女人的背影完全看不见,梅根才缓缓回过神来,猛然意识到一件坏事。
卢斯叔叔要走十四天,才走了四天,也就是说,这下子,自己要身无分文露宿街头整整十天了。
坏哉!!
接下来的几天真是噩梦一样的日子。
乡下来的,梅根一时半会儿怎么也学不来一口地道的优赛纳腔调,质朴的□□郡口音给梅根惹了一个大麻烦——她成了雇主们欺负的对象。
被当作骡马一样使唤不可怕,可怕的是克扣工资,雇主们看准了这个外地来的土包子尚且不懂得优赛纳的维权方式,极度剥削。
讨薪?这是梅根从来没有面对过的课题,在卡朋蒂拉,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谁也不会给谁难堪。
但在这儿不一样,更糟糕的是因为□□郡人恋乡的缘故,整个东城□□郡人极少,连老乡都没得投奔。
该怎么办?
套个麻袋打雇主一顿的想法蠢蠢欲动,梅根还是尽力克制住了,她从来都是一个有血性的人,但Lady描绘的优赛纳图景实在太过美好,她愿意为了那种虚幻的规则秩序收起獠牙,换句话说,哪怕现在先不讲秩序的并不是她自己,她也不愿意让自己陷入道德滑坡的境地。
找警察报了个聊胜于无的案,梅根不断辗转寻找新的雇主,但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的可悲,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就是雇主们好歹管饭,但这样一想更悲愤了,只管饭不发工资,梅根觉得自己和窝棚里的牲畜也没有什么两样。
第五天,随机拳击一个黑心雇主的欲./望已经达到了顶峰,就在梅根逐渐摇摆着从犹豫走向坚定时,她又遇见了那个绿裙子女人。
发现绿裙子女人的时候她已经不知旁观了多久,正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梅根,半天不见梅根奋起反抗,她盯着一副瞧新鲜的表情就过来了。
吐了口烟圈,绿裙子女人一推那磨坊主:“老伙计,又欺负外地人呢?”
磨坊主嘿嘿笑,就要去摸绿裙子女人的手。
“一边儿去。”女人拨开他,转头把梅根拉到手里,似笑非笑:“我说,要不今天你换个别人欺负吧?这是我的人。”
磨坊主一脸肉痛:“别啊苏西,我也不是天天都能赚到这种蠢货啊。”
被称作“苏西”的女人哼哼一笑,也不反驳,从磨坊主的兜里一摸,也不看是几个钱币,拉着梅根不管不顾地就走了。
一直到走出磨坊主的视线,梅根才说道:“谢谢您,苏西小姐。”
“苏珊娜。”女人纠正道。
于是梅根又谢了一次。
感谢完毕,梅根纳闷儿:“您为什么帮我?”
苏珊娜露出一副牙疼的神情,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正面回答,只半是嫌弃道:“看你傻得好玩儿。”
真不是一句好话,但梅根依然感激不尽,因为今天终于可以住旅馆而不至于露宿街头了,可是一直跟着苏珊娜走回法棍巷,苏珊娜也没有把钱给她的意思。
“那个……”梅根不得不开口了,视线投向苏珊娜装钱的口袋。
“哦。”苏珊娜恍然大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住我家。”
这一住就是两年,哪怕老卢斯回来了,梅根也没再挪窝儿。
后来,梅根了解到苏珊娜并不是一个常发善心的人,可是直到现在,梅根也不知道苏珊娜当时为什么把自己捡回了家。
她无数次询问苏珊娜,苏珊娜只把这事归结为投缘。
嗯……投缘,梅根再勉为其难,也只能接受了。
不过,当时接受得越心安理得,现在听见“恨”就越觉得难以置信,以至于到现在为止,没有一分钟,梅根不认为苏珊娜那不是一句气话。
所以才没有委屈和愧疚以外的情绪,没有那个必要,只要解开苏珊娜的心结,她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恢复如初,梅根是这样坚信着的。
现在她倒是可以确凿无疑地相信了,在监狱的这一周,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重要、重量级的事情,就是这事情击穿了苏珊娜的心理防线,一定是这样,那么,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苏珊娜无论如何都不肯说,看来,还是要从阿诺德警督那里寻找答案。
委屈发酵了一阵儿,没有那么伤人了,想象到苏珊娜未知的、可能经受过的惨痛遭遇,梅根再次陷入无边的愧疚。
自己就这样跑出来,而不是花心思花时间哄苏珊娜振作、高兴起来,是不是太不懂事,太过分了?
先回去吧,梅根打定主意。
然而,刚一转身,一道熟悉的人影忽然从街角的一片阴影擦过,梅根睁大了眼睛——
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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