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丰镇处在乡下，是颇有510省风味的典型乡镇。镇内市贩云集，鸡犬相闻，比起林笙从小生长的，被越来越现代化的陈设刷新了一番又一番的中心镇，这里倒是更能勾起常规印象里的“乡情”“乡愁”。
林笙站在一排排小吃摊前，吆喝声混杂着烟火气。
“妹妹，吃什么？”穿围裙的妇人热忱地冲她笑，往小吃碗里浇上透亮的红油。
林笙也想吃，无奈口袋里一分钱也没，只好摆摆手。
“嘁。”不想妇人立刻变了脸，转过头去，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穷鬼就别来赶场。
林笙感到不太适应。在她印象里的合丰镇居民都是淳朴友好的，遇到刚才这种情况要么是一笑而过，要么干脆让客人免费尝一口。
不过，想到这里是贺淇的梦，一切也不难解释。或许在她的生活中，就常常受到如此的埋怨嫌弃。她毕竟不能用自己的主观感受，去判断所有人的处境。
对了，贺淇呢？
林笙蓦然发现贺淇不见了。
该不是从一个梦境又跳到另一个梦境了吧？林笙有些担忧，这下她还怎么找她？
“你倒是说呀，我说的是不是？”
她忽然又坐在了一张矮脚木凳上，同样低矮的木桌上摆放着两杯玻璃杯泡的绿茶，一堆瓜子。对面坐着一个盘着头，穿着休闲的女人，正一脸热切地望着她。
“什么是不是？”林笙确实不知道前言是什么，只好如实相问。
“赵家媳妇啊！是不是太不像话，没个当媳妇的样子？”
林笙刚想反驳并没有什么规定是“媳妇”必须有的样子，又不愿过于武断，于是示意她说下去：“怎么看出她没有媳妇的样子？具体有什么事吗？”
毕竟是梦中造物，女人对重复刚说过的话丝毫没表现出不耐。
“你看看她——”她扬手一指，“打扮成那个花枝招展的样子，还喜欢抛头露面的，不说是已经嫁人的，还以为是出来卖的呢！啧啧啧……”
林笙看见了她。
她确实长得美丽，略施粉黛也教人过目不忘。黑色的波浪卷发搭配白色的长风衣，让她看上去如同从上世纪HK的老电影中走出来一般。与这里惯有的接地气不同，她的气质是格格不入的，带着小资情调的缱绻，透露着华贵的冷意。
更关键的是，她是贺淇。
林笙对女人的话有些不适：“她只是正常地打扮自己和参加社交活动，这不叫花枝招展，也不叫抛头露面。而且，说什么她出来卖，未免太过污名化，属于造谣诽谤。”
“你这女子，读书读痴了吧？”女人摇摇头，“书上老说那些新的、洋的东西，把你们都教坏了，老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女人再厉害，男人也是女人的天！”
“男人不是女人的天，一个人不需要找另一个人当’天’。”
“哼，反正她这样早晚把她男人惹恼了，等着吃打吧。”女人话音落下，林笙又看见了贺淇。这次她换了件波点的连衣裙，头发也扎起来，看上去亲切许多，有“柔情似水”的感觉。
但林笙直觉地感到，这样的变化并不好。
贺淇的旁边多了一个挽住她手臂的男人。比起漂亮的妻子，他的长相就朴实多了，眉宇间既有敢闯敢拼的英气，也有商人的精明与狡黠。
“春林。”有人打招呼这样喊他。
联系刚才说的“赵家媳妇”，他姓赵？赵春林？
赵春林伸手环着贺淇的腰：“阿淇，你今天这样好看多了，有女人味。你知道吗？我最不想看到你做女强人的样子，你要强的样子让我心疼，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才会让我的女人这样吃苦。”
贺淇脸上绯红，轻轻牵住丈夫的手指。
林笙像个观众似的看完了全程。贺淇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情态么？与如今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完全是判若两人。
“看，这样就好多了，还是要自家的男人来教。”
“本来就没有规定和对错，又何必要教？她有自我选择的自由。”林笙不厌其烦地纠正。这时候的贺淇看上去幸福，本质却是不幸的，她在蜜罐的诱惑下慢慢脱了羽翼，以后需要飞时也飞不起了。
但现在的贺淇幸福吗？或许是吧，千帆过尽后的冷静与理智。
林笙隐隐猜到了会发生什么。婚变？
第三次见到贺淇时，林笙第一眼没敢认。已经没所谓打扮和服装搭配了，她变得和这里大多数的已婚妇女一样，如果不是还美丽的容貌根本辨认不出。即使这份美丽也是打了折扣的，散着油脂味的头发，略显臃肿的身材，她应该是刚从生产期出来。
她的丈夫在与她吵架，表情十分焦躁。
“真是胡闹！”赵春林不耐烦地吼着，“你都是当妈的人了心思还这么花哨！”
“可是，我想回去工作！再说，我有了收入，不是也能给你减轻负担吗？”贺淇委屈地据理力争。
“你是嫌我挣得少养不起你了是吧？”
赵春林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手指点着妻子的鼻尖：“知道你们女人爱幻想，可你能不能稍微看一看现实！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大小姐吗？醒醒吧！你现在嫁给了我，你是一个乡镇小老板的媳妇！”
贺淇难以置信，眼中闪烁起泪花：“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要是舍不得什么大小姐生活，当初他们逼我结婚，我就嫁了！又怎么会和他们断绝关系，怎么会来到这里遇见你！”
“啪！”
林笙一惊，就要上前阻拦。
赵春林又换了副忧愁悲戚的样子，抚摸着那块被他打肿的地方，不顾后者的抗拒躲闪：“对不起，我刚刚太激动了，我只是心疼你。你记不记得你刚来工作的时候受了多少委屈？当时你趴在桌子上哭，我说这么难受就不上班了吧我养你，你答应了，还记得吗？”
林笙走上前去：“首先你不该打她。其次，我刚才听过了，她想要回去工作的理由是合理的。”
赵春林厌烦地白了她一眼，仍是堆着笑道：“我们夫妻吵架，还让你看笑话了，对不起啊。”
“我并没有看你们的笑话。我只是想说，她作为健全的成年人有自己选择工作的权利，另外，从现实层面看，有两份收入确实能有效地减轻生活负担。”
又是个书读多了爱管闲事的女子。赵春林对此很不屑，刚想开口传授她一些人生真谛，却看见妻子的表情有些诡异。
她在笑。
她在微笑。这种时候，她笑什么？
“你说呀，你说是不是？”
林笙回过神，这是又回到那个小木桌前了？
“这次又是什么？”
“赵春林他媳妇和他闹起来了。要我看，他媳妇肯定有鬼。”
林笙感觉头都有些大了：“这是没有证据的话，不能随便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都议论呢，只是没当着他家的面。”女人以为她怕事，压低了声音宽慰她，“怎么好生的，突然发神经要回去上班了？依我看，肯定有问题！说不好是要赶着去见什么人呢……”
“在你看来，女人做事的核心目的就是为了男人吗？”林笙不悦，“这种观点是错误的。”
“都是女人，谁还不知道她想的什么？还刚生了孩子，哎呀，说不定这个孩子也是那个谁的呢，赵春林真是可怜！”
“那贺淇呢？她被限制自己本该拥有的权利，努力的抗争还要被污名化，她不才是可怜的吗？”林笙站了起来，“你认为女人只能做男人的附庸，我不干涉你的观点，但请你不要放之四海而皆准，认为所有女人都应该处处围绕男人生活。”
女人被辩得目瞪口呆。旁边站着陌生男人前来插话：“她说的只是赵春林的媳妇，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你也不要太对号入座了。”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性别群体？”林笙审视着他，“没错，我承认，但这只是一方面；歧视和偏见本来就是错误的，应该被消除，这无关于我站在男人、女人甚至跨性别者的立场。”
末尾的句号似乎在空中有形地画圈。不属于这里的女人依旧在镇上走着，眼眸依旧美丽，却木然再无神采了。流言从她身边飞过。
“是要去见情人吧。”
“不可以污蔑人，请你们停下……”
“想着勾搭新男人吧？”
“不可以污蔑人，请你们停下……”
“她原来是国外念书的’洋小姐’，自然早不晓得廉耻了。”
“不可以污蔑人，请你们停下……”
林笙又看见赵春林了，他的身边换了一个女人，朴实无华，矮矮胖胖。
他离婚了？
“他出轨了。”贺淇的声音响起，一切又陷入虚幻。
“找了个他喜欢的传统好女人。”
“在这之后你们就离婚了，是吗？”林笙看向现在的贺淇，眼神是少女时代未有的深沉。
“是的，我也早不知道他过成什么样。不过你要是想知道，也可以试试看。”
贺淇说着，空气如大幕一般打开，面前出现了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一个正是赵春林，原来的少年意气以全无了，剩下的全是势利的算计；另一个仪表堂堂，漠然斜视，眼中比赵春林更阴更冷。
“怎么是他？”贺淇惊讶。
“谁？”
“安璋树，建材行业的大头，基本你能看到的品牌全是他名下的产业。”贺淇看向正握手寒暄的两人，“但我只是认识他，和他没什么交流。”
“你前夫做什么工作？”
“也是建材生意。”
林笙大概有了猜想。照这样看，安璋树和赵春林有交流正常且合理。只是贺淇并不认为他能够出现在自己梦中，使用意识修正也依然抹不去他。
那么，除了贺淇，梦境是否还出现了另外一种修正力量，能够自动补全“合理”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