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白鸟

扶着并不存在的墙,贺淇望向身后的一片空地,上面生满了杂草。

她很确信记忆并没有错乱,自己的确是从那里面出来了。出来之后就再也进不去,好似方才摆脱的是一场长梦。

似乎……并不是一场好梦?她对自己再也回不去感到庆幸。

她想起睁开眼睛时看到的画面,在一面残缺不全的玻璃前,跪着的人,双手合十的人,一个个像集体得了什么病症似的倒下。究竟怎么回事?她无暇研究,她只知道这里很危险,她要尽快离开。

她的女儿现在又去哪里了呢?

想到女儿,贺淇睫毛微颤,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崭新的记忆。

她回到了告别婚姻的前夕,大张旗鼓地拖着个行李箱,向小镇发表诀别宣言。女儿这时候应该喊她“妈妈”,她记得的,她记得这个场景,她难以忍受一个年幼孩子眼中不合时宜的爱,于是她用充满恨的巴掌来回应——

巴掌没能落下。

一个年轻女子拦住了她,还不忘安抚她那被吓懵的女儿。

“这并不是她的问题,不要这样对她。”

“哦?”刚刚经历不幸的女人惯常了阴阳怪气,“你又是什么人?赵春林的哪个亲戚吗?你是不是还打算劝我不要离婚对孩子影响不好?”

正值青春的,穿着时尚的女子,蹲下身来捏了捏小姑娘的手掌,然后,她站起来,贺淇的个子比她高挑,但她仰视着也丝毫不露怯:“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你当然有离婚的自由,但你的女儿不是导致婚变的罪魁祸首,你不应该用暴力和冷漠对待她。”

贺淇偏过头去。就知道又会是这一套,所有人都期待她做个标准的好母亲,慈爱、温柔、任劳任怨,在遭遇人生变故时,她应当抱着孩子无助地哭泣,换得一句啧啧称奇的“为母则刚”,绝不能,绝对不能够将“实用”放在“情感”之前。

她拉起女儿的手,越过那女子,像刚宣过战似的走开了。

“我并不是要求你必须做怎样的母亲。”

她为什么又来了?这个人……不知道知难而退的吗?

在求职路上奔波一天无果的贺淇没剩下什么好脾气:“既然你不要求,又来我面前干什么?我们母女怎样生活不关你一个外人的事。”

女子点点头:“没错,我是个外人,我来干涉你们,仅仅是因为我喜欢管闲事而已。”

真倒霉,工作没找到,碰着个神经病。贺淇皱着眉正要走,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拦截。

“你到底要干什么!能不能放过我啊!”

唉,太不体面了,她以前还嫌那些乡下妇女叫嚷得聒噪呢。

“我可以放过你,但首先你必须放过自己。”女子松了手,但视线紧追着她,“还有放过你的女儿。你是不是准备收回对她的爱,让她在无人可依赖的情况下学会坚强?”

她……她不可能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到底从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过,一个爱管闲事的外人。”女子朝着她微笑,那笑容没掺进一丝亲切,只有她对于这个世界普遍的爱,“你真的觉得,这样是对你的女儿好吗?现在她不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说自己的想法,不用担心对她有什么影响。”

就算这么说……贺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教育方式凭什么要他人来置喙?好不好,等她女儿日后成才就一切明了了。

“即使不考虑情感和爱的因素,从利益的层面你也不该那样。”

一种水流奔腾上涌的感觉席卷了她的心田。贺淇恍恍惚惚地感觉,有什么不对的东西,旧的东西,正在被洗刷成新的模样。她没注意自己已经开始认真地听女子还要说些什么。

“你的女儿可能一个人面对所有困难吗?她总要向人求助的,而求助的前提,是她知道自己可以找人帮助。孩子最信赖的,一般来说是自己的母亲,如果她发现自己的妈妈都不愿提供帮助,她要怎么相信其他人愿意帮她?”

贺淇下意识地反驳:“她会变得足够强,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假设如此吧,那,合作又怎么办呢?”女子面容染上几分忧戚,“举个例子吧,她考上了重点大学,不管她愿不愿意,学校是规定了有合作完成的作业的。可她现在完全不学会怎么与人相处,’合作’的能力又怎么运用呢?”

女子眼里漆黑,里面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当然,你可能会想,让她学会利益,然后虚与委蛇地去经营情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她从你这里,学的到一般人期待的情感是什么样的吗?”

“我不能影响你太久。”女子的声线宛如飞远的雁,“但我希望你和你的女儿能有真正的幸福,此时此刻,每时每刻。”

贺淇摸了摸湿润的脸颊。

她落泪了。

她在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面前落泪了。

回到家,对着女儿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她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我想了一个坏主意,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她流着泪说,“以后你有什么需求,不管我同不同意,首先,你可以告诉我。”

那个女子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贺淇没有闲情逸致去打听她的消息。或许真如她所说,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或许,是她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的蠢办法,幻化出一个外人来劝说吧。

2020年初的一个冬日,C城难得下了点雨夹雪,天空中飘着稍纵即逝的小雪花。

贺淇没有做饭。“凌霄?”她朝书房喊道,“等你学完了,我们到外面吃中午饭。”

邻居们都羡慕她有一个自觉学习的孩子。“上了研究生还知道补习功课呢!不像我们那个,一天到晚就会打游戏。”她有一点隐藏的不明了的骄傲,贺凌霄则每次都很无语。

“他是六十分万岁;我要拿奖学金,要**文,要进导师的实验室,还要争取读博,这能放在一起比吗?”

她身上有着独属于学霸的骄傲。去年她在网上当家教,把一个“榆木脑袋”的学生给训哭了,不得不退了钱。

书房的门被推开。

“你学完了?”

“没有。”贺凌霄牵了一下嘴角,“不过我想去吃饭了。”

这时候有人敲门。真是巧了,正好打算出门,贺淇走过去将锁转开。不过,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门口的少女短发垂落在下颌边,额前的发密集又均匀地分布着,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羽绒外套,被雨和融化的雪打湿,里面露出一件格子卫衣。

贺淇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她赶紧扭头,女儿还在屋里,没错啊。那眼前这个……

“你没看错,妈妈。”

她圆框眼镜下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嘴角轻轻勾着,做着属于微笑的动作,却透露出显而易见妒恨和怨毒。

视野里出现个喷雾瓶子。

“妈妈?!”屋里的贺凌霄惊惶地看向摇摇欲坠的母亲,屋外的贺凌霄用一把刀片封住了她的喉。

“妄想修改我的过去?”

她两眼空洞,不知在对着谁说话。

“不必费心,我会永远与你为敌。”

你没料到还会是一样的发展吧?

林笙木然地睁眼,她的确又失算了。

这个世界的贺淇母女享有了真实的爱,但也被迫接收了对比之下愈加浓烈的恨。

我就说你擅长自我感动吧,你还不信。莫妮卡看着她受挫就很快乐,这个贺凌霄的母亲不在这条时间线上,你再怎么修复现在的贺家母女关系也是枉然。

而且,哈哈哈!莫妮卡继续愉快地嘲笑,当时你去拦她,她差点割破了你的气管,你逃走了?逃到现在来了?

“’现在’也有贺淇,也有贺凌霄对吧。”

你在开什么地狱玩笑吗,母女之间的替身文学?

林笙像是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这个时候贺淇应该醒了……那她应该……不对!贺凌霄!”

她几乎是不要命地一路狂奔。

我恨你。

她说,我恨你。

你取代了我的女儿,你杀了她。

贺凌霄用被子做着唯一的防线。是只有被林笙改变的这一个你恨我,还是所有的你都恨我?

但我也爱你。

她说,我爱你。

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作为妈妈当然应该爱你。

贺凌霄并不会被“爱”打动。这一个你爱我,可是其他的你会爱我吗?你为什么要听林笙的?为什么要在身上沾导我最讨厌的印迹?

林笙,你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自作主张地认为自己可以拯救一切!

相爱的人在怀中消散,她愣怔地处于现实,拼尽全力也打不开当初的那扇门。

只有作为答案的一个名字在回荡。

林笙。

是她造成了这一切。

披上了斗篷,那是神秘的象征,那是黑暗和压抑的代名词。

“尊敬的Maria,我向你们举告,林笙对他人和世界线危害极大,应当尽早清除。”

那是复仇的决意。

“你还是不知道白鸢洛是谁,对吧?”

她选择了天台,电影里对峙的地方都在天台。

还有……她看向地面,林笙也向下看。

这里跳下去绝对会死。

绝对要拦住她跳下去。

“她很温柔,对吗?”林笙观察着她渐渐破碎的神色,“总是为他人考虑,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你凭什么,”贺凌霄的声音一点一点颤抖着挤出,“你凭什么牺牲她?世界上那么多白痴为什么偏偏是她啊!”

“没有人理所当然被牺牲,说是我导致了她的死,那也的确是对的。”林笙拦在她和天台之间,“对不起,我不能将白鸢洛带回来,我在现有的时间线上找不到她——你知道的。”

“那你对我说什么!你让我表扬你的努力吗?还是继续为她哭一场?”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只要有助于你宣泄愤怒。”林笙轻柔地说,“只有一个条件,你和我都必须活着。你没有理由为我的错误死去,而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至少有一个……嗯,等着我的经济支持呢。”

“另外。”她像原谅犯错孩子一样安抚着她,“你的妈妈很爱你,而且,她正在努力地学着用正确的方式爱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凌霄竭力地狂笑着。

这是什么?是有救世的志向的卫道者!

可她呢?为何受波及的偏要是她?为何她所捍卫的正道把自己排除在外?

“白痴!自以为是的白痴!让人恶心的害人精白痴!”

你真以为弥补是有用的?你真以为伤痕能够抹平?

“你……对……我妈妈……说了什么!”

贺凌霄重重地打下去,那个人没有躲,如她所承诺的那样承受着她的怒火。

“她怎么会让我不要继续,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你怎么对她洗脑的?说啊?你说!”

她又掐住她的脖颈,那个人直到快要窒息了才轻轻推了推她。

“抱歉,我当时的想法是,你们的爱应当互有回音,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聊胜于无。而且,她最初对待你的方式的确是错误的,我有一个毛病,遇到自己觉得不对的事就想纠正。”

“白痴……被你害了的贺凌霄就是我一个,你教会这个贺淇的爱也不是我的啊。”

还让她成了一个笑话,一条窥视着别人的幸福又肆意破坏的毒蛇。

林笙,这就是你如何实现梦想吗?排除掉不幸的家伙,剩下的世界不就是幸福了的吗?

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我受够了。”贺凌霄换了种温和的语气,她从未温柔,所以听上去只能是阴阳怪气,“你是天选的救世主,我怕是永远不能杀死你了,但我也受够了。”

她将锚定的仇人以后仰的姿势一推——

“贺凌霄!”

顾不得后脑勺的沉重,林笙拼命把自己拔起来,扑向天台,手朝空气中伸出去。

她没能抓住她。

贺凌霄自由地下坠,手舞足蹈地像一只鸟。

那个女孩最爱的动物就是鸟,她说,羡慕鸟儿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还说,她很喜欢一种传说中的鸟,一生飞翔不停歇,直到找到命中注定刺穿胸膛的荆棘。

折翼的鸟跌落在水泥地,无形的荆棘终究赐予她永恒的安眠。

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知道骨头应该全撞碎了,只知道血液正在不停地流失。

没能立刻死掉,七楼对一心求死的人还是太矮了。

“凌霄?”

你个白痴,到死了还在痴心妄想,她不会来的。

她恨你啊。

贺凌霄咽下满口的血沫,苦笑着闭上了眼。

对不起,但你不是该爱我的妈妈。

对不起,我是个产生了幻觉的白痴。

救护车的鸣笛姗姗来迟,人群为匆匆赶来的母亲让路。

贺淇跪下来抱起女儿的半身。

“我的确恨你。”她贴着冰冷的脸颊,“恨你再一次杀死了我的女儿。”

被遗忘的高塔上的绳子,此时此刻开始松动。被抛弃的少女自云层向泥土坠落。

坠向大地,人形的红线展开飞舞,作为她的摇篮。

她又站在了人间,蒙着眼睛的最后一丝红线也抽离飘散。双眼如初蒙般睁开,露出超脱了人性的,青涩苹果似的颜色。

身上还穿着那件献给神明的白裙子,头发也披散下来。她努力地想扎个什么发型,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咂了咂嘴,眼睛骨碌碌地转。

“妈妈是怎么编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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