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今年的雪下得异常大,落下树梢上,惊起了一林子的候春鸟,盘旋在上空迟迟不肯落脚。

“……他是一个导演届的新秀,乃至天才,第一部自导自演的微电影,打出了他言繁的名号,六年的出国磨炼,不断打磨了他的能力。”

小卖部台子上破旧的收音机是这寂静世界唯一传来的声响,闷闷的,有种独属老物件的时间感,慢慢悠悠地混着摇椅的吱呀声。

“越来越熟稔的镜头,越来越深沉的立意,无一不昭告着他的出现。”

“天才导演程言繁,未来的导演界注定有他一片天。”

收音机被转台,滋滋两声开始放起老歌。

“冬年啊,没带伞吗?”小卖部的阿姨捂着热手宝,坐在摇晃的摇椅上抬头。

“没带。”

林冬年本来是趁着早上好不容易停雪,溜出去买菜,结果到了半路又下了起来,还没带伞。

他拎着一袋子菜,略显狼狈地踩在雪地上,脚印一路深深浅浅地踏过来。

埋头在雪里苦走,裹着的一身白色羽绒服,都快要和雪景融为一体。

他抽空抬了抬头,在漫天飞雪里,看见了一个黑色长条。

又走进两步才看清,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靠在他家楼底下。

为什么要站在楼底下淋雪也不上楼。

他的脑子估计也有点问题。

林冬年想着,避开他,刚要抬脚跨进楼梯道,就被黑色长条伸手拦住。

那只手骨节分明,宽大有力,在被衣服遮住的手腕处,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貌似是纹身。

林冬年垂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便开口。

“林冬年,你一定要这样吗?”

声音有点哑,掺杂着雪花的冷意颤了颤他的心。

林冬年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眉目深情,唇抿成一条线,下颚线紧绷,狭长的眼垂着看人时,有一种很缓慢的暖意升起。

可能因为没睡好,眼下泛青,疲惫一览无余。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张脸扔进人群是肯定一眼认出的,而他确确实实没有一点印象。

注视许久,林冬年终于开口:“不好意思,可能是你找错人了呢?我不认识你。”

面前的男人垂下眼,许久自嘲一笑,苦涩蔓延进眼底:“……林冬年你的新招数,装不认识?”

“你觉得,装不认识就行了吗?”

林冬年见解释不通,也就不打算和他死磕,重新往楼道里走。

手腕倏地被攥住,扣的很紧,很疼。

他使了劲也没抽出来,抬头刚要质问。

男人把他揽进怀里,裹挟着冬天的冷意,将他完全环住,滚烫的体温传来。

林冬年没挣扎,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排斥,甚至熟悉,直到想念。

他不懂自己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林冬年,”

耳边传来声音,温热的呼吸喷洒,痒痒的,像是最混乱的风刮过粗糙的砂砾。

“这次算我错,不走了,好不好?”

他不懂,不知道怎么办,但心跳很乱。

“阿程?”

身后传来一声苍老,林冬年立马把他推开,重新裹入冷风。

阿婆站在楼梯上,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遍,还是落在“阿程”身上。

“真是你啊,还以为是我这个老花眼看错了,”阿婆笑了两声,偏头对林冬年说,“冬年,上楼去,去把暖气开开捂一捂,看把你冻的。”

林冬年看了眼男人,抬脚跑上楼,站在二楼楼梯道喊道:“阿婆,我给你留门。”

阿婆应了一声,和他一起站在楼梯口,看着一片白茫,许久开口:“程言繁,你说你啊,还追过来干什么?”

程言繁没回答,眼尾却泛红,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一颗温热抢在话语前,砸在雪里,留下一个很小、很小的坑。

“他为什么,”程言繁别开脸,泪珠偏偏蹭着脸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婆把视线重新投进雪里,轻叹口气像是在思考:“那年我搬家后,留了地址给他,让他常找我做客。”

“谁知道,那次后再见到他,也是这种大雪天,他一身雪,站在我的家门,求我别赶他走。”

“好像是……”阿婆眯眯眼,“六年前?”

听到这个时间点,程言繁呼吸连带心跳一并停滞。

阿婆似是没有察觉,仍旧在说:“就在来这的第四年吧,出了车祸,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会忘事,会忘了自己不想记住的事。”

“问他很多,发现他把高中的事情,很多都忘记了,”阿婆叹口气,“但至少他活的轻松多了。”

程言繁喉咙似被哽住,声线不稳,颤着声问:“包括我?”

“包括你。”

残酷又怜悯。

雪似乎又大了点,落地声掩盖过两人的对话,只剩下苍白一地。

林冬年窝在沙发上,吹着暖气,时不时瞥去一眼半掩着的门。

仍在思索刚刚的人,无意识地扣手不安。

木门被“吱呀”一声轻易推开。

林冬年立刻抬头,进来的却不是阿婆。

他垂着通红的眼:“林冬年,我们谈谈吧。”

片刻后,两人对坐着。

林冬年不说话,细细描摹他的轮廓,企图找到丁点关于他的记忆。

“重新认识一次吧,林冬年。”

“我叫程言繁,”他说,声音很轻,在暖气中似乎要被蒸发。

“我们曾在一个高中,一个班,是同桌。”

“我们曾相爱,或者说,我们一直相爱。”

“林冬年,我是你的爱人,我是程言繁。”

*

程言繁说,他母亲早死,他父亲在高中毕业后逼他出国,他们俩才会分开,林冬年才会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无依无靠。

他说,他花了四年时间,和他父亲断绝关系,重新回国,重振旗鼓。

又花了两年时间,找他。

随后他不顾林冬年阻拦,搬进了他家。

其实,也不算搬,他只拎了一个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林冬年几次去找阿婆,阿婆都给他含糊过去,最后,他只能被迫划分一块领地给这个不速之客。

“我们的高中是怎么样的啊?”林冬年支着个脑袋,窝在沙发上看着一部爱情片。

爱情片的男女主角在校园里相遇。

坐在客厅的程言繁闻声抬起头,透过眼镜片看向他。

没开灯,只有电视和电脑闪着微弱的光。

“你想知道吗?”

林冬年点点头,随后又补充:“但是,阿婆说我有很多事情都不太好,你可以只挑幸福的事告诉我。”

程言繁打字的手一抖,电脑上明晃晃的错字印在镜片上。

林冬年没听到他的回话,以为不打算说,就没打算再追问,抬手把电影调成动作片。

程言繁合上电脑,几步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旁边的沙发一陷。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程言繁打了个哈欠,眼底流淌着电视上的炸药火花,随后一顿,“不过问你也是白问,肯定不记得了。”

林冬年抿抿唇。

程言繁拉过他的手,忽略他的躲避,缓缓开口,伴随雨声,滑落泥土。

“那年夏天,满学校的花,都开了。”

蝉鸣不停,强烈的阳光俯照而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林冬年来的比较迟,班里已经坐了个大半的人了,他绕到后门,找了个位置坐下,把书翻了出来。

前排的男生转身朝他搭话:“诶同学,哪的?”

没太听懂什么意思,林冬年张张嘴:“本地的?”

前排男生打量他一眼,自讨没趣地撇撇嘴,转回身。

林冬年也没管他,刚把视线放回书上,旁边桌子放上一个书包。

书包上挂着几个铁链子,和桌子磕碰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叮叮当当的。

林冬年抬起头,看向书包的主人。

撞进一双狭长的眼睛,微眯着,看了他一眼才开口:“这有人吗?”

林冬年确定是在问他了,摇摇头:“没。”

那人“哦”了一声坐了上椅子去,还没坐正,前排刚刚的男生就靠过来,和他好像很熟,一直在主动找话题。

他同桌倒是显得冷静,搭话也只有一搭没一搭,每次不超过十个字。

所以林冬年对他同桌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傲,还狂。

“同学们好,”讲台上站住一位女生,利落的马尾辫甩在脑后,拍了拍桌子,等班级安静下来才继续说:“我是我们班的临时班长,大家先把作业拿出来交一下。”

台下人纷纷照做。

林冬年撇了眼,他同桌正在补,有条不紊地翻着答案。

光线打在他的字迹上。

和他本人一样,又傲又狂。

还没来得及把视线收回,同桌拍来一本作业,头也没抬:“同桌帮我写一下名字,谢谢。”

林冬年多看了他两眼,捏笔的手一顿:“你叫什么?”

“程言繁。”

他想了想,写了三个字上去。

晚上程言繁回来时,脸上情绪变幻莫测,林冬年也是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多情绪,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不看还好,一看,程言繁就炸毛了,气极反笑:“林冬年,你怎么写的我名?”

林冬年想了一下,有点心虚,偏过头装没听见。

作业本却被不由分说地推了过来,上午写的名字被展现出来。

陈盐烦。

林冬年摸摸鼻子:“那你又不告诉我怎么写,我不就靠自己的想象写吗?”

程言繁被这幅倔样给气笑了。

最后,“程言繁”三个字,是他第一个会写的,高中同学的名字。

也是后来才知道,“程言繁”是高中时期一直霸榜第一、永远压他一个名次的存在。

“真的假的?”林冬年有点不信,偏头看他,“我真乱写名字?还重写了一百遍交给你?”

程言繁脸不红心不跳:“当然,你是太心虚,想赎罪才写的。”

林冬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你当时的座位旁边就是窗户,花开的特别艳,”程言繁轻笑一声,声音是自己都没发现的柔和,“特别美。”

花轻轻开在他的脸边,印在眼底,印在心底,一辈子就困在里面了。

“你还对我说,”

“夏天的花,多美。”

也是后来林冬年才看到,那个纹在手腕血管汇集处的纹身。

是一朵花。

程言繁说,那是他们相遇时,开的最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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