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悬空。
居月白正跟着前面引路的宫人前往天禄殿。那宫人打前,却忍不住三番两次回头。
天禄殿内文武大臣早已经按照朝会的位置站定。
万乐帝端坐在龙椅上气势凌人,使得整个大殿变得更加威严庄肃。
光炙耀眼,殿内本是看不见外面人模样的。但随着居月白步伐的深入,阴影笼罩下来,他的身影也渐渐显现出来。
依旧是纤尘不染的道袍加身,手捧数枚竹卷,宛如从天而降的仙师来为凡人们授业解惑。
在几十道含着冷漠、警告、探究、厌恶、好奇、欣赏、惊讶的目光中,居月白坦然自若地往前走着。
他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他的神情始终平静。纵然此时面对的是千军万马,他孤身一人也毫不畏惧。
居月白走至一品大员的位置方才驻足,向万乐帝行个道礼,并未下跪。
在场的众人脸上俱都变色,不少本来看他不顺眼的正暗自期盼着万乐帝惩罚他。
万乐帝却没有因这个事而发难,若是他们的见面以此为开头,实在格局太低。
按照原先定的章程,万乐帝开口一问:“道长为何而来?”
居月白答:“为证道。”
万乐帝二问:“道长既是修道绝尘之人,又为何入红尘?”
居月白再答:“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不入红尘历百劫,如何又能真得破红尘证吾道?”
万乐帝沉吟片刻,三问:“道长以为大颂何以平天下?”
平民见天子不跪已是大逆不道,又岂能还容他妄议朝政!大臣们纷纷目询彼此,有些急性子的已经与身旁之人交头接耳,“若是他敢妄言,该数罪并罚,斩首示众。”
居月白却好似不知这些忌讳,反问道:“圣上以为我国最大的敌人是谁。”
问话的和回答的身份互换,万乐帝也不介意,回道:“大理臣服我国,吐番与我国井水不犯河水,西夏贫穷与黑水都不足为惧。唯有肃慎,兵强马壮,多年来与我朝争夺不断。”
确切应该说是单方面掠夺,但在场没人会去下万乐帝的面子,何况他们不是才赢过,也算是有来有往。
居月白虽然嘴厉,但此时也没有驳他这个面子,再问道:“朝中文武百官可有良策?”
若有良策又怎么这么多年不用?何况哪里有百姓这样追问一国之君以及满朝文武的?于是前头那些议论纷纷的官员面里被问得面红耳赤,心里则在迫切祈祷圣上能重重惩罚他。
万乐帝倒不恼火,反而冲着康王李凯笑着调侃道:“你瞧瞧,明明是朕在考他,反倒是他考起朕的文武百官来。”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合该诸位大人为圣上出谋划策才对。”
这话听得在场的大臣们脸色大变,倒是丞相和太傅心宽,还应了声:“说得在理。”的确说得是实话,没什么好反驳的。
事已至此,居月白便不再兜圈子,照实回答万乐帝先前所问:“一直以来肃慎在军马上优势很大,主要在于我国没有可供养马的好地方,所以首先需要有一块专属草地。西夏贫穷而我国金多,如今西夏王年迈,若是继承大统之人亲颂,这笔交易或可达成。”
万乐帝露出了几分趣味,准允道:“你接着说。”
“古往今来,无论是一统天下之秦,还是盛世大唐,均是因为内部溃烂才大厦倾塌。所以在讲究远交近攻的同时,还要从内部瓦解敌国。”
万乐帝点点头,“继续。”
“所以在与西夏交易的同时,朝廷可以力助大金女真与肃慎抗衡,让其自顾不暇。至于朝廷的内部,想必有圣上亲设的箭察司在,不会出差错。”
终于有一句话让万乐帝舒坦点,“道长以为西夏哪位王子合适?”
居月白没应声。
万乐帝一个眼神会意,最会领悟君心的总管太监即刻长呼一声“退朝”。众臣尚未回过神来,步伐已不由自主地随着大流走出宫殿。
待人员散尽,居月白才缓缓道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耳边蝉鸣嘈杂,外头的众大臣互相递了眼神,显然都在想会是谁。
万乐帝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半晌没出声。亲颂不是口头上说说,这个人既要有决心也要有毅力,更要有手腕。
居月白提的这个人他先前都不曾了解过,只知道是江湖里的门派弃子,打算派个人去盯一盯,看看是否可堪大用。
“对肃慎,道长是主战?”万乐帝问道。
“若是大颂还想再延续百年,不作二想。”
这话实在有些忤逆,万乐帝嘴角抽搐许久方才平复。这是他继位以来武林人士第一次入朝觐见,又是在万民瞩目之下,而且还是刚刚辅助将士们打了胜仗的大功臣,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发作。
可他又着实不愿被一个江湖道士牵着鼻子走,短暂停顿后,万乐帝扬声道:
“朕不认为战争才是良策。你瞧瞧从古至今多少帝王好战,最后结局与现在又有多大区别?还害的将士百姓埋骨他乡。我国富裕,仅用金钱就可以让百姓免于战乱,将士免于裹尸沙场岂不才是正行之道。何况如今肃慎主动请和,我国待之以礼,方显大国风范。”
听完这番话后居月白什么都没说,只一味看着万乐帝。那眼神平淡无锋,脸上透着点看稀罕事的神情,偏偏搅得万乐帝心中愤懑不平。
如此直视天子,实属大逆不道。万乐帝咬得后牙槽都痒痒,才没有将这罪给定下来。
将士有征战之心,君主无一统之志,如此还有什么可说。就像这次,兵马强壮,粮草齐全。本可以借着收复天津,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再下一城。可偏偏万乐帝连下数道命令让他们收兵,为的是他要和肃慎签订下和平文书。
与肃慎议盟,无异与虎谋皮。肃慎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边防,目的就是从地广物博的大颂获得他们缺少的铁和钱财。
那么等有一天肃慎取够不缺了呢?被柴狼虎豹环饲,投食只能维持暂时的相安,唯有收服或杀之才是保命之策。
居月白见微知著,知道已不能再多留,否则真有可能触动圣怒。何况话不投机半句多,当即拂尘一扫,行了个道礼后翩然而去。
等万乐帝反应过来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离开,想将人扣下时,哪里还有居月白的身影。
大殿内寂静无声,万乐帝独坐良久,他手中还拿着居月白献上来的道门古经。
一直到日昳万乐帝方才来到书房案前。提笔、放下数次后,最终还是在明黄的圣旨上写下封居月白为元城城主,位同三品大员,但却没有马上派人追去传旨。
其实万乐帝若立刻想居月白死或许有点不容易,毕竟他有绝世功夫傍身,万一逃脱躲起来想找到也有点难。
可若是不想让他好过有的是办法。一个城主之位够他成为众矢之的的。
居月白出了皇宫之后,没有在国都逗留,而是走小道离开。
所以那位黄衫姑娘的东西没有送出去。侍女心疼道:“小姐,咱们去茶楼里喝喝茶润润吧,瞧瞧您的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难掩失望的黄衫姑娘由着侍女扶着进了身后的茶楼。
书寒鸦也在这里饮茶。反正已经出来,索性用完午饭再回去,因为今日恐怕没人记得给自己送饭。
这茶楼的茶点不错,陪客的人也很有意思。
书寒鸦对面坐着位着青灰色直裰,头戴东坡巾的中年男子。他虽穿着与寻常文人士大夫无异,但身上却带着在高位上浸染多年的气势。
这样的人无论居家还是出门总有使不完的护卫侍女,今日却偏偏独身一人,洗手为他斟茶递糕点,书寒鸦觉得真正是奇。
“早闻少侠大名,只是诸事缠身。今日能与少侠相逢一叙,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书寒鸦既已接受他纡尊降贵的示好,嘴上礼数自然不能少,“多谢太傅抬爱,草民愧不敢受。”
“今日这里无太傅,只有凑热闹的两个游客而已。”即便是这样普通一句话,谷雨临说的时候也带着不容置喙的气息。
“太傅大人有礼。”
只是谷雨临话音未落,便有人前来提醒他,在这国都之中有地位的人到哪里都有地位,不可能做个游客,有也是旁人陪着演戏。书寒鸦虽愿意陪他演,却有不知情的人提醒现实是何样。
黄衣少女也没想到会在这样一间普通茶楼里碰到谷太傅,但既遇到自然要上前打招呼,只是却没发现气氛的微妙。
太傅对于被人打扰本有些不悦,但看清来人真容后,沉下去的脸上顿时挂起三分笑意,和蔼道:“这不是丞相大人府上的千金吗?”
原来是上官家的人,书寒鸦真没想到。按照辈分,应该是前朝上官皇后的侄女。老丞相的孙女给居月白送礼,也算是一桩大谈资。可惜没送成,要不然说书先生又有得忙。
黄衫女子不过按照礼节上前打声招呼而已,随后便离开另寻了一张距离较远的桌子。
因这一段,太傅接着说大家都是普通人便不太合适,索性聊起正事:“前些日子托紫衣姑娘代为向公子传达本官的爱才之意,不知这些日子公子考虑的怎么样?”
“紫衣姑娘已如实向草民传达,只是草民天资有限,怕愧对太傅的厚爱。”
见书寒鸦不接话,谷太傅干脆直白点:“本官已被封为正旦使,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出使肃慎。圣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番,便命他随我一同前往。”
书寒鸦感怀道:“颂朝有太傅真是百姓之福,相信太子在太傅的悉心教导下,将来必定能够成为一代明君。”
谷太傅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你不反对议和。”
不是不反对议和,而是权利掌握在万乐帝手里,他在位一天,打不打都是他上下嘴唇碰一碰的事。
不过书寒鸦肯定不能这么说,谄媚道:“草民乃一介粗人,只会舞刀弄枪、赌钱作乐,对国家大事自然是不懂的。但是草民想圣上贵为一国之君,所作的决定肯定没错的。”
见书寒鸦非凡不上钩,还直接撇清了关系,谷太傅算是明白肖恒为何数次在他手上吃亏。
油盐不进的人再怎么兜弯子都没有用,直接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此去一路凶险,若有少侠作伴,他日本官若是身临陷境,相信少侠必定能护太子周全,本官也可安心。”
谷雨临直接,书寒鸦自然也就干脆,“若是太傅与太子殿下真为民出使肃慎,草民愿同往。”
“好。”谷太傅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显然对于这个结果没有什么意外。他想要的人,又怎么会允许他有自己的想法。
不过面子工程谷太傅还是做了,“今日得公子承诺,那本官便再无后顾之忧。我敬公子一杯,先干为敬。”
酒足饭饱之后,书寒鸦顺便在茶楼里买了匹马,骑着慢悠悠地回转,他懒得走路。
现在人已经基本都散了,路上宽敞不少。加上书寒鸦并不着急,倒也不觉得纷扰。
突然迎面一道银光闪来,落在他身前五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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