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本不该这个时候开门的勾栏瓦舍飘飘楼却门户大开,甚是稀奇。
两名黑着脸的壮汉颠了颠手中所抬之人,然后用力往门外甩出去,随后对随行的姑娘粗声抱怨道:“你把他放进来的,要是让王晴岚知道有的苦头吃。”
倚在门上的飘飘楼头牌紫衣拢了拢外衫掩唇打了个哈欠,轻嗤道:“他只是觉得这里的床舒服,前来借宿而已。王晴岚几时管过这个?”
那被扔之人,正睡的昏昏沉沉,眼见要被摔个四脚朝天,谁知睡梦中的他却在空中一个翻身,平稳落地。
抚了抚凌乱的头发,吴业光朝着已经关的严实的大门耸耸鼻子,“小气鬼,那么多床借一个都不肯。”
清晨风寒,吴业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突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寻着味道嗅到一盏雕花食盒面前。
“这味道肯定是丰乐楼的招牌三宝,肥鸡烧鹅桂花鸭!”他抬头瞧瞧时辰,这个点丰乐楼竟然起来营业,那可是和青楼此时开门是一样的稀罕事。
什么样的人竟然有这个面子,吴业光很想认识认识,一转头却发现是个打过照面的。
都说这世上无巧不成书,书寒鸦也没想到大清早还有戏可看。方才他已经听出吴业光的声音来,正是那日茶棚的菜农。
“这么早就能让丰乐楼的掌柜为你单独下厨,不愧为打败丘黎之人。”吴业光竖起大拇指夸赞道,眼睛始终黏在那食盒之上。
既知别人心意,又得他夸赞,若是不邀请共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书寒鸦却是委婉拒绝:“在下有求于无忧山庄,这份食盒是筹码。”
吴业光摸摸下巴,将书寒鸦上下打量一番,提了个建议:“无忧山庄今非昔比,实话实说你去请他们帮忙还不如请我。”
书寒鸦并没有反驳,微微颔首后继续往前走。
吴业光追上去换个方案:“既是无忧山庄,那我也去分一杯羹。我可是经常给他们送菜的。不过我也不好吃白食,不如就让我受累提一提?”
还未等书寒鸦回应,吴业光已经从他手中接过食盒和酒水扬长而去,眨眼间已经在三箭之外。
就在他沾沾自喜之际,手上的食盒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书寒鸦手中,“在下既有求于人,自然要诚心,怎可假手他人?就此别过,告辞。”
吴业光的轻功已经是顶尖,可书寒鸦却比他更轻灵更快。他不过微愣几息,视线里便已经空无一人。
“好俊的身手!那咱们就比一比。”吴业光运功加速追上去。
无忧山庄位于万岁山上。高耸入云的树木林立两边,一望无际的阶梯让看不见的尽头极具吸引力,仿佛只要往上去,就真的可以通向无忧。
先达的书寒鸦在山脚驻足,短暂的凝视那无忧天路后,改为一步一阶梯缓慢而上。
朝阳洒进静谧的竹林间,让他倍感惬意,他的步伐也连带变得更轻快,身体疲劳也变得更轻。
行至半途,吴业光追了上来,诧异道:“今夕何年,你还在遵守着无忧山庄的规矩?你不着急,这肥鸡烧鹅可等不急。不如我替你先拿上去温着,免得失了美味。”
吴业光再次从书寒鸦手中夺走食盒和酒,施展轻功先行一步。
无忧山庄门户大开,从前迎来送往昼夜不停的地方如今门可罗雀。曾经的长风镖局、曾经无忧山庄,何等风光,如今都是这般田地,不免让人唏嘘。
吴业光已经将食盒里的东西摊开在门口的石桌上,他招招手示意书寒鸦过去。
“庄主有要事暂时不能露面,委托我这个菜农代为招待,希望你别嫌弃。咱们也不闹虚礼,我先请,你随意。”吴业光爽声道。
一般这种情况,说话之人接下来必定会仰头痛饮一碗,可吴业光却是扯下一个鸡腿大快朵颐起来,旁边的好酒是碰都不碰。
“你竟然用内力维持着温度,讲究人!”吃得畅快的吴业光又比了个大拇指。
书寒鸦并不计较吴业光的我行我素,配合地在旁坐下。他将其中一瓶女儿红封条撕掉,打开盖子,轻嗅一缕酒香,满意道:“让那说书先生帮买的果然没掺水,人还不错。”
吴业光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我看阁下目光有神,怎么竟有些盲?”
“此话何解?”书寒鸦对他此番行为,不仅未见丝毫不快,而且满脸真诚地请教他。
吴业光咬下一大口鹅肉,“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的人又怎么会是好人?”
书寒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虽不知那说书先生本性如何,但他却无偿替我买到如此纯正的女儿红,总该是个不错的人。”
“就如同我虽未见过无忧山庄的庄主,但他却在明知我有所求的前提下,不事先问明我此行的目的就收下我的礼,总不会是个差人。”
吴业光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自他出生后,来无忧山庄的人便越来越少,识得他相貌的更加少之又少。
之前他父母失踪虽然来了不少人,但那时他才不满十岁,相貌与现在自然有所不同。
最近几年他虽天天在国都晃悠,可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旁人他的身份,也刻意隐瞒行踪,所以旁人只当他真是个普通卖菜的,与王晴岚有些沾亲带故。
然而他费心掩埋的身份,却被仅谋面过两次的人就猜中。
短暂的错愕之后,吴业光很快便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赞赏道:“不错,有点眼力劲,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若非庄主本人,是决计不会越矩接过我的谢礼。”书寒鸦说出第一个判断的依据。
无忧山庄的规矩是不能收谢礼,无论贵贱。若是在任的庄主收下别人谢礼坏了规矩,那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都要满足。
“何况若是无忧山庄还能雇得上少侠这等身手之人送菜,那无忧山庄此时必定门庭若市,书某就算挤破头怕是也上不来。”书寒鸦说出第二个判断的依据。
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的步伐总是和别人会有所不同。武功越高,差距越大,达到一定水平的习武之人,仅从旁人的步伐便可以判断他的深浅。
书寒鸦的反话说得很直白,但吴业光却没有半分恼怒,反而托着腮点头附和:“有道理。说吧,你来找无忧山庄有什么事?”
书寒鸦起身深深一揖,道出所求:“在下想借庄主的配剑天下一用,两个月内归还。”
见吴业光面露犹豫之色,书寒鸦静候在旁并不催促,他心中已经做好面对怒目和责骂。
然而吴业光眼底翻涌的情绪却很快平静下来,脸上依旧没有半分不愉,只是按照惯例问他:“不知兄台借这剑有何用?你该知道无忧山庄的规矩。”
“那是自然。在下初入江湖,听闻武当问天道号称天下后生第一剑,故而想去讨教一二。只是问天道的佩剑非凡品,为保切磋的公平,在下只能向庄主借您那把同样非凡品的佩剑。武林中人以武会友总不违背侠义之道吧?而且为表诚信,在下也是按照规矩一步一阶梯走上来的,庄主可是亲眼所见。”
无忧山庄的第一任庄主心怀天下豪气冲云,只要别人肯诚心一步一步走上来请求他帮助,不违背侠义之道,他都会伸出援手。
所以不用多考虑,吴业光爽快应下:“可以。不过你要赢我才行。”
无忧山庄本是没有这样的规矩。书寒鸦自然要问个清楚:“不知这规矩是在何时、由哪位庄主所定?”
吴业光拍拍胸脯,朗声道:“就是本庄主刚刚制定的啊。你既要借剑总要让我见识下你的本领,总该让我知道你有不辱天下的实力。”
临时加码虽不合规则,但书寒鸦却并没有拒绝,他同样有意试探下这位少年庄主的深浅。
“福伯,将我的剑拿来。”吴业光朝着大敞的门户喊了声。
片刻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佩剑,一瘸一拐地从山庄里面走出来。他的身形不稳,可手中的佩剑却甚是稳当,不曾倾斜分毫。
吴业光右手握住剑柄,一阵龙吟之声随着左手拔剑而出,锋利的剑刃在空中发出微微寒光。
“好剑。”书寒鸦由衷的赞道。
“那是自然!”吴业光眉眼飞扬,抬抬下巴示意道:“亮出你的剑吧。”
书寒鸦却是不紧不慢,“不急。吴庄主也需得先让在下见识有无让我出剑的实力。”
“你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那就来吧。”
这对吴业光来说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与人交手,他的剑沉稳务实,一出手便是最强一招——无忧诀!
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花招,长剑直刺书寒鸦的面门。
这一剑看起来是平平无奇,可却毫无破绽;
这一剑看起来轻飘飘,却有着雷霆万钧之势。
然而随着“叮”的一声,仿若拨动琴弦,这完美无瑕的一剑却被一根手指轻轻弹开偏离轨迹。剑气尽数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顿时地动山摇、惊起林中栖鸟无数。
尘烟散去,定睛再瞧,地上已多了个大坑。
吴业光为了能拿稳手中的剑,从小到大滴酒不沾,每天一个时辰基本功两个时辰练剑的规矩从来没有断过。然而跟着自己十数年、陪着自己度过无数个寒冬酷暑,本应在他手中稳如磐石的剑,今日他却控制不住。
若非这一剑剑力偏移威力尽释,此时他恐怕已被自己的真气回冲,重伤倒地。
这本就是非常打击人的一件事,吴业光难以置信的站在原地,目光闪烁地看着微微颤抖的双手,神色晦暗不明。
福伯动容的唤了声“少庄主”,他还用着旧称。
突然,吴业光眼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放声大笑道:“丘黎败得不亏!再来!”
“好。”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花哨的假把式,两人招招全力,快得人眼花缭乱,就这么一直打到夕阳西下。
书寒鸦见天色已晚,收手停下,“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啊!在下老了,需要按时用餐,便到此为止吧。”
吴业光平复好气息顺着他的话道:“老年人气息平稳,倒是我这个年轻人气喘吁吁。”
他将剑落鞘,扔给书寒鸦。随后拿起桌上已经开封的女儿红,学着自己的客人先前那样轻嗅一下,嘴里嘟囔着:“这说书先生总归做了一件好事。今日且尝尝这美酒佳肴。”
女儿红算是比较温和的,但是吴业光还是差点被呛到,他皱着眉头,觉得味道有点怪,好像和传闻中的琼浆玉露不太一样。
书寒鸦接过天下,抚摸着剑鞘上的龙缠纹路,对一旁盯着他手中之剑眼睛湿润的福伯拱手相问:“前辈您是喜极而泣吗?这的确是件好事!”
“好事?”福伯捏起宽袖轻拭眼泪,面露不解。
“放下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福伯尚来不及深思这句话,就被吴业光的声音插进来打断:“福伯,这可是丰乐楼的菜肴,不能浪费。就是有点凉,得热热再吃。”
“哎哎!我马上去!”福伯满口应下。
书寒鸦朝吴业光拱手致礼,请道:“在下想进去拜祭下,请庄主应允。”
吴业光摆摆手示意他随意。
书寒鸦沿着一条青石路走进无忧山庄的大门,入目皆是萧条之景。虽然有所耳闻,但他还是没想到百年望族会落魄至此。
无忧山庄名叫无忧并不仅仅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会无忧,更是因为来这里请求帮忙的人会无忧。
然而随着一代一代传下来,来求的人越来越多,需要帮助的事情越来越难,无忧山庄早已经是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前几任庄主免力支承,直到上任庄主无故失踪只留一个稚儿后便开始彻底衰落。只因可以变卖的已经变卖,可以拿去交易的已经拿去交易。
这无忧山庄如今既是个空壳,也是个枷锁,把他那不过才十七岁的主人锁在这一无所有的废墟中。
虽然外面破落不堪,但祠堂却一如往常。书寒鸦按照祭祀规矩行了全礼,转过身见到福伯候在门外。
一暗一明,朗日下的福伯颤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书寒鸦张口吐出一个名字,福伯顿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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