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未了因

“看来景容君是故意不来红窟的。”红姑娘无奈地笑了笑,“在等着他的弟弟来找他呢。”

三人一起走了进去,楚灵均有些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裴怜尘:“这位姑娘好像和哥哥很熟,是什么人?”

“八成是你嫂嫂。”裴怜尘小声说。

楚灵均恍然大悟。

红姑娘无奈地看向他们,“不要乱说。”

说话间,几人穿过了院落,看见景容君就盘膝坐在院中蒲团上,面前一张矮几,放着两个杯子。

“呀,大人知道我要带酒来么,杯子都准备好了。”红姑娘走过去,将手里的那坛酒放在了桌上。

“是新酿的酒?”景容君问。“开坛尝尝吧。”

“是呀。”红姑娘笑着打开了酒坛,要倒酒时却愣了愣,问:“大人,这杯底都有水。”

“直接倒进去。”景容君说。

红姑娘犹豫了一下,将两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景容君抬眼看了一眼楚灵均,说:“坐吧。”

楚灵均在桌子对面坐下来,裴怜尘有些不安地跟在他身后,跪坐在他身侧。

“你挑一杯。”景容君说。

“这两杯酒,有什么不同?”楚灵均问他。

“一杯是无可解的毒药,另一杯······”景容君看着他,“是长生药。”

“这世上没有长生药。”楚灵均说。

“或许没有,但有让人洗髓换骨的灵丹妙药,服下去,少说能活千年。”景容君说,“与长生无异。”

“哥哥希望我喝下哪杯呢?”楚灵均伸手试探着去靠近桌上的酒杯,“是这杯,还是这杯?”

“无所谓,你喝下一杯,我就喝另一杯。”景容君冷冷地看着他,“别想用孪生共感来揣测我的心思。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杯是毒药。”

“你确定这次应飞白没有放错药吗?”裴怜尘没忍住插嘴说道,有楚灵均在身边,他莫名想犯贱。

景容君脸色难看了一瞬,说:“应该不会,上次回来,我逼着他把瓶子都做了显眼的记号。”

“万一又放成了助兴药呢?”裴怜尘继续犯贱。

景容君气急败坏地看向他:“小昀,你就是这样教徒弟的么!”

“小昀?谁是小昀?”红姑娘问。

“我师尊名昀,字才是灵均。”裴怜尘悄悄解释道。

“天呐。”红姑娘凑过来说,“都你死我活了,他居然还叫他小昀。”

“你们俩能不能闭嘴?”景容君瞪了他俩一眼,“要不然安静,要不然滚出去。”

裴怜尘喝红姑娘一起闭上了嘴巴。

楚灵均坐在桌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起了一杯酒,景容君盯着他,而后笑了笑,端起了另一杯。

“我不喝。”楚灵均一翻手将那杯子摔碎在了地上,而后又猝不及防地从景容君手里夺过另一杯,也啪地摔碎了。

“你恨我,”楚灵均说,“就直接给我一杯毒药好了。”

“我酿的酒!”红姑娘扑过去,把酒坛子抱起来,生怕楚灵均接下来发泼把整个酒坛都砸了。

裴怜尘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师尊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软弱性子。

景容君盯着楚灵均,攥着手不说话。

“我在这里找了你五十年。”楚灵均忽然站起来,一脚踹碎了桌子,“五十年!我在问往祈来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根本不知道!”

“那我过得如何,你又知道什么?”景容君把桌子碎片从身上拍下去,淡淡地说。

“你同我说啊,你不同我说,我又从哪去知道!”楚灵均气得直跺脚,小孩闹脾气似的又喊又叫:“你为什么要突然修邪道,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我去找你,你就直接跑进了问往祈来,你到问往祈来之后,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招魂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已经魂飞魄散了!我再也不敢踏足问往祈来、不敢让自己想起你!偶尔感知到你的心跳,我还以为只是因为我太想你才出现的幻觉!几百年了,我有多痛苦你知道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有必要知道么?”景容君不看他,“我中了毒,我没有解药可吃,我为了活下来迫不得已修邪道,父亲嫌我有辱门楣要将我抓回去废掉,我被卷入问往祈来的时空裂隙,在妖魔遍地的地方苦苦挣扎了百余年,关你什么事?你是未来的家主,我算什么。”

“你大爷的,”楚灵均把地上的碎片哗啦啦往景容君身上踢,像个真正在撒泼的小孩:“我早跟他们断绝关系了,带着母亲出来自立门户,被他们戳着脊梁骨骂我白眼狼骂了几十年才消停,你以为你在时空裂隙里挣扎的时候,我就过得很好吗?母亲因为你的事郁郁而终,我一个家人都没有了,我当什么家主?哪来的家?啊?你算什么,你算我哥!”

一时间鸦雀无声。

楚灵均忽然吸了吸鼻子,竟哇地嚎哭起来:“你弄死我吧,是,你是过得艰难,我在人间比不上你难,是我欠你,反正我本来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不如就遂了你的心愿,你杀了我,我就不欠你了。”

景容君辩解道:“一杯是毒,一杯不是,你若运气好,就不会喝到毒酒。”

“你就是想叫我喝毒酒,说什么自己不知道哪杯有毒,我看你分明就是知道,我拿起第一杯的时候,你就是很高兴!”楚灵均压根不听他说话,只管自己嗷嗷叫。

“我,我那是······”

“你还想狡辩!”楚灵均蛮不讲理地瞪着他。

这下连景容君都不知所措了,茫然地看向了一旁的红姑娘。

红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会哄孩子。”

景容君又看向裴怜尘。

裴怜尘连连摆手:“我不会哄老人。”

“我们走吧!”红姑娘和裴怜尘异口同声地说,一起转头就跑。

院门却砰地一声关上了,数道黑气拖着他们回到了先前的位子一起受折磨。

楚灵均一直嚎,嚎得罗浮山顶的大钟都敲响了几轮。

景容君终于受不了了:“小昀,你能不能别嚎了?”

“除非你跟我道歉。”楚灵均说。

“不可能。”景容君不为所动,“我为何要跟你道歉,错不在我。”

楚灵均继续哭。

又过了好半天,应飞白突然探出头,拿着个小瓶子冲景容君晃了晃:“君上,你那药没喂吧,我刚刚发现我果然又拿错了,这瓶才是无可解——”

话音未落,楚灵均忽然冲了过去,猝不及防地抢过了应飞白手里的小瓶子,仰头一饮而尽!

“小昀!”

“师尊!”

景容君比裴怜尘快一步,先抓住了楚灵均,半跪在他面前,捏住他的脸就要抠他嗓子眼儿,楚灵均咬紧牙关不叫他抠,活脱脱被捏成了一只瞪眼小金鱼。

“哎没用的,这东西喝下去就死。”应飞白得意地说,“吐出来也活不成。”

景容君的眼圈顿时红了,咬牙切齿地问楚灵均:“你就非得这样报复我?”

红姑娘抱着酒坛子溜达过来:“应公子啊,你可自求多福吧。”

“我这就死。”楚灵均推开景容君的手,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哥哥,找不到你的时候,我不敢死,我怕下辈子遇不见你,更怕遇见你却认不出你。”楚灵均苦笑了一声,“如今见你在此······我不用害怕了,也不需要下辈子了,甚好、甚好······”

景容君呆呆地看着他,伸手想要扶住他,却不知怎么地没有抓住。

楚灵均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嘤一声倒在了裴怜尘怀里,很是凄凉。

“师尊!——?”裴怜尘有些疑惑地摸了摸楚灵均温热又柔软的小身板,觉得怎么都不像一个服了无可解剧毒的人。

“小昀······”景容君凑过来想抓楚灵均的手。

楚灵均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啊,好痛!乾儿,我们走吧,我不想死在哥哥面前,让我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人世吧·····”说着胡乱挥舞手臂,每一次都完美挡开了景容君伸过来的手。

“别乱动了,到底哪里痛!这里吗?”景容君眼疾手快摁住楚灵均的肚子,将灵力送了进去。

过了几息,景容君原本动容的神色一点点黑了下去,说:“骗人好玩吗?”

楚灵均睁开一只眼睛,晃了晃小瓶子,瓶塞还好好的,里面微微作响:“还没喝,看把你们吓的。”

“滚。”景容君站起身,不想再理他。

“哥哥,看来你在问往祈来混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楚灵均站好了,依旧捏着那个小瓶子,说:“别生气啦,我发誓我会喝下去的,在我寿终正寝的那天。”

景容君猝然看向他。

“不会让哥哥等很久的。”楚灵均笑了笑,“是你杀了我,也不会是你杀我······一起喝杯酒吗,哥哥,或许是最后一杯了。”

应飞白好像看出他俩气氛不对,转头想溜,被裴怜尘趁机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应飞白问他。

“天谨司办事。”裴怜尘有点心虚地说。

应飞白挣开他:“我是罗浮山景容君的客卿!”

“你看他顾不顾的上你。”裴怜尘要把应飞白绑回去。

“顾得上。”景容君眼也不抬甩出一道黑气,将二人分开,“在我的地盘抓我的客卿,未免太嚣张了吧?”

应飞白趁机溜之大吉,裴怜尘犹豫了一瞬,没有去追。

毕竟他是景容君的朋友,自己若是在此大打出手,师尊里外不是人。

“那就喝一杯吧。”景容君没再去管应飞白,挥了挥手,院子里被楚灵均踹碎的桌子一点点拼回了原样。

“我去找两个干净的杯子!”红姑娘将酒坛放下,想要去屋里找杯子。

“何必那么麻烦。”楚灵均忽然抱起酒坛凑在坛口咂了一口,笑着说:“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偷酒喝,就是这样喝的。我一口,你一口——”说着将酒坛递了过去。

景容君犹豫了一会儿,接过了酒坛,从另一侧浅浅尝了尝,说:“你一口,我一口······”

楚灵均伸手把酒坛抢回来,“该我啦!”

二人就这样将那坛酒一人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楚灵均又把桌子踹翻了,往地上一躺,枕着景容君的衣摆,看着问往祈来混沌不明的天空说:“诶,这里怎么有蓝天?”

景容君也抬头往天上看,闷闷地说:“是哦,怎么还有纸鸢。”

“好丑啊·····我想起来了,是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们一起做的。”楚灵均恍然大悟地说。

“是。”景容君仰头看着并不存在的纸鸢,说,“后来它的线断了,落进了后山,我们一起去找,跌进山谷里,回来之后挨了一顿板子。”

楚灵均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把景容君也撞翻了,然后滚进了景容君怀里,抱着他大声笑起来,说:“还好捡回来了。”

······

他们二人俨然已经是醉了。红姑娘浅浅地笑了笑,问一旁的裴怜尘:“这酒叫春风纸鸢如何?春风不迟,纸鸢终有飞回来的那天。”

“好名字。”裴怜尘点了点头。

和楚灵均一起告别景容君与红姑娘,离开问往祈来的那天,楚灵均揣着的那瓶不可解终究还是被景容君翻出来没收了。

“你干什么!”楚灵均跳起来想抢回自己的不可解,但他现在太矮了,景容君把毒药瓶举起来的时候,他怎么跳也够不到。

景容君不但不还他不可解,还摸出一个糖丸一样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什么玩意儿?”楚灵均嚼巴嚼巴咽了下去。

“毒药。”景容君说。

楚灵均掐着自己脖子两眼一翻:“你好狠的心,说好放我一马呢?给我喂药做什么!”说着又张牙舞爪地去找裴怜尘,“乾儿!乾儿呀,为师不行了,你要好好修行,将来给我,报仇——”

码头附近还有旁人,此时已经有许多看热闹的妖邪围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裴怜尘觉得有些尴尬,一声不吭地往景容君后面躲了躲。

楚灵均十分受伤:“你为什么往他后面躲,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好师尊了吗?”

景容君嫌弃地往楚灵均头顶一捶:“在外面给我正经点。”

景容君是真的手下没留情,楚灵均啊呀一声抱头,红姑娘没忍住笑着摸了摸楚灵均被打疼的脑袋:“这下知道了吧,问往祈来里没有好人,都是坏东西。”

楚灵均撇了撇嘴:“好吧,那嫂嫂下次酿了酒,记得送我一坛。”

“什么嫂嫂!”红姑娘顿时涨红了脸。

景容君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说话了。

“嫂嫂。”楚灵均故意又说,摁了摁自己心口,“我一叫嫂嫂,哥哥就很开心,不信你用灵力摸摸我心口。”

红姑娘莫名其妙地问:“摸你心口作什么?”

楚灵均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说:“我和哥哥离得近的时候,共感会格外明显,甚至连他的心绪变化我都能有所感知。我一叫嫂嫂,哥哥的心就要扑通扑通跳几下,你摸摸,是不是这样,嫂——嫂——!”

红姑娘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好像还真是,楚灵均的心跳用灵力探知时,像是有一个重影一样,隐隐有另一重更平稳沉静的心跳,他一喊嫂嫂,那道重影就会很轻快地雀跃两下。

楚灵均又说,“哥哥是个闷葫芦,你看他现在虽然不说话,其实肯定在偷着乐,不信你去他正面看他的脸,嘴巴肯定咧到耳朵根了。”

好容易送走了楚灵均和裴怜尘,红姑娘却一整天都没有看见景容君的正脸!

真是令人费解。

费解的红姑娘没忍住问了景容君一个困扰了她好些天的问题:“那天,灵均真人拿起第一杯酒的时候,大人为什么会高兴?”

景容君背对着她,说:“那杯······不是毒酒。”

红姑娘愣了一会,明白过来景容君的意思,问:“大人若是不在,那我怎么办?”

“他们是好人,会带你走的。”景容君说。

红姑娘头一回胆大包天地把景容君赶出了红窟的门。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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