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自诩情深

裴怜尘无从得知程小满的满腹心事,他没有用传讯符同别人闲聊的习惯。

这个坏习惯丁素从前骂过他,可是他总想不起要改。

他从小就独惯了,尽管他看起来受尽宠爱,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人人都爱他,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最爱他的——

父亲总不在身边,母亲最挂念的是他。而身边人呢,爷爷最宠的其实是小妹裴岚,闯同样的祸,裴岚得到的是爷爷的夸奖安抚,而自己是家法伺候。裴岚则跟她的小暗卫更亲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先想着哥哥,先跟她养的小暗卫分。

至于后来入了清都宫,爷爷可以说是彻底放弃了他。

按规矩修士不可插手凡人之事入朝为官,他于裴家来说,从未来的小家主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只能装点门面的彩头。

最初的几年裴怜尘对自己渐渐失去的东西没有太多感觉,楚灵均确实全心全意地宠爱他。可是等他长大了些,大约是觉得他没小时候好玩儿,楚灵均说他命里有手足,很快选中了苏妙妙做徒弟。

苏妙妙是个机灵早慧的女孩,比他更会讨楚灵均的欢心,楚灵均的目光被苏妙妙分走了大半。再后来,苏妙妙从山门捡回来跟爹娘进山上香迷路的唐景策,小时候的苏持盈总把笨笨的唐景策当玩具,无伤大雅地捉弄他逗人发笑,就这样,师弟师妹一起彻底吸引了楚灵均的注意。

那时候,只有远在京中的赵承会时不时地用传讯灵符联络他,同他分享每一日的趣事。

但渐渐地,赵承没有什么趣事可说,也没有太多心情听他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裴怜尘不习惯主动同别人聊自己了。

毕竟自己太无趣,裴怜尘更喜欢让那些有趣的人说他们的故事,然后用更多的话语去应和。

眼下程小满不找他,他便觉得千里外的程小满一切照旧,没有什么要同自己说的新鲜事。

待他从虞渊回到玉京的时候,已经是初冬,玉京早下过了薄薄的几场雪。逐月鸟太过稀少,他们费尽力气找到一个巢穴后,叶朝闻决定活捉。只取一些羽毛、爪片和血液带回玉京,因此颇费了一番功夫。

叶朝闻还不慎被逐月鸟的羽毛刮伤了手背,毒素从细小的伤口瞬间蔓延开,麻痹了他的感知,若不是裴怜尘细心发现,当即替他逼出毒素,他恐怕得横着被抬回来。

天谨司中,裴怜尘意外遇见了两位老熟人。

“裴公子!”安汜刚和别人说完什么事,碰巧看见了他,十分亲切地冲他招手。跟他说话的那女修也回过头来,朝裴怜尘点了点头,说了声“巧”,竟是冷嫣然。

他们都被召集到了天谨司来解决应飞白所说的子母药之祸。

裴怜尘停下同他们寒暄,叶朝闻便先行去见李无错了。

裴怜尘看着冷嫣然,犹豫再三没忍住问:“郑道友他还好么?”

“不知。”冷嫣然说,“这些日子忙得很,未曾再与他联络。”

裴怜尘哑然。

冷嫣然解释道:“我不是丢下自己的病人。数月前刚收到传书时,是他主动劝我过来,他给过的诊金我已经尽数退还。其实,我就算留在流云山,也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他自己看开,才是好的。”

原来如此,裴怜尘微微叹了口气,同他们告辞去找李无错,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叶朝闻和李无错的吵架声——

“你怎么能擅自处理我手下的人?就算是发现异常,也得先同我知会一声!”

李无错淡淡地说:“这是为你解决后顾之忧。”

“李无错,我迟早把你解决了!”叶朝闻说着哗啦一声掀翻了桌子。

裴怜尘听见动静,赶紧推门冲了进去,李无错这人修为虽高,可一向不擅打斗,这样近贴着打架,他肯定要吃亏的!

谁知刚一进去,裴怜尘却忽然觉得空气像是凝成了实质,他被迫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股奇怪的力量又转瞬即逝,刚刚发生了什么裴怜尘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好像被人偷走了一点时间,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的那一刻,桌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上,而李无错却悠哉地站在不远处。

“别动手!”裴怜尘忙说。

李无错嗤笑一声:“我哪里动手了?”

叶朝闻在原地愣了一会,恨恨地踢了一脚翻倒在地的桌子,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瞪了裴怜尘一眼。

裴怜尘没理会他,问李无错:“你们吵什么?”

李无错嗤笑一声:“没什么,我们不对付很多年了,当初······他的养母,算是因我而死吧,他一直觉得我德不配位。”

竟是因为这样的事,裴怜尘看李无错不想多言,便也不再问了,上前想要将桌子扶起来。

“别管了,有人收拾。”李无错淡然地说。

“好吧。”裴怜尘收回手站直了,有些好奇地问:“刚才我想闯进来,却好像忽然停住了一瞬,是怎么回事?”

李无错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我的独门秘技!视线之内,想叫什么停下都可以。刚刚你突然闯进来我没注意,才波及了你。”

“之前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裴怜尘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从来不擅长跟人打斗,要吃亏呢。”

“因为小时候跟你打架是为了跟你贴在一起,不是为了揍你啊。”李无错厚颜无耻地吹了个口哨,“当时还是太天真,不然直接把你定住了上下其手。”

“行了行了。”裴怜尘头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发现谢兰石不在才松了口气,“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小谢呢?还没恢复吗?”

“他皮实着呢,早恢复了。”李无错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一来就问小谢,你该不会真对小谢有意思吧?不行,我不允许你碰他!”

“李有病!”裴怜尘瞪着他,不明白李无错嘴里怎么敢冒出这样玷污小谢的话。

“开个玩笑嘛,我瞧他好像也挺喜欢你。”李无错的神色正经了些,“他在查养仙饮的事。”

“养仙饮?”裴怜尘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隐隐有些耳熟。

李无错在椅子上坐下来,坐没坐相地摊开自己,说:“还是你师尊发现的,他从问往祈来回来之后,短暂来过一趟天谨司,除了协助医修们检查,他还带回了一个消息——据景容君说,他曾察觉到应飞白往自己的酒里加了东西,但因为好奇,尝了尝。”

“这也是能随便尝的?”裴怜尘目瞪口呆。

“也可以理解吧。”李无错撇撇嘴,“他毕竟活了那么多年,还活得不太如意,找点刺激情有可原。”

“好吧。”裴怜尘勉强认可了这个说法。

“据他所说,那杯加了东西的酒,喝起来味道很神奇,具体是什么味道,没法儿用语言描述,所以他用共感给你师尊回想了一遍。”李无错伸了个懒腰“你猜怎么着,你师尊发现他也喝过那种酒,就叫做养仙饮。”

“什么?!”裴怜尘一惊。

“对,他在人间喝过一种叫做养仙饮的酒,非常美妙,他背着你师弟师妹偷偷溜出去喝过好多次,而那养仙饮,和景容君通过共感告诉他的那种酒,一模一样。”李无错笑起来,“还挺歪打正着的,你师尊喝过很多次那东西,医修们从他身上却查不出异状,真是天助我也。”

李无错说着又忽地垂头丧气:“还是太晚了,虽然已经下令严厉封禁,但还是太晚了。”

裴怜尘一时也不知能说些什么,的确有些晚。

“真正要封禁非常困难,那玩意儿叫人上瘾,许多人服用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总想着再尝尝。他们甚至可以换个名字黑市交易,可以说是屡禁难绝。”李无错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开天会的势力比想象中更大、藏得更深,那所谓的浮梦仙人身份成谜······可能得跟他们耗几十年吧。真是头疼!你说他们是不是太闲了,咱们踏踏实实地守着人间这一小片地方,不好么?”

“我也不知。”裴怜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所求的,什么开天辟地、寻仙登神,都实在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接下来的事裴怜尘帮不上太大的忙,由蝶使们接手去查养仙饮的来源和下落,裴怜尘头一回主动用灵石传讯符联络了程小满。

程小满激动得说不出话。

裴怜尘瞧不见他的神色,听他一直沉默,当他是没话好说,便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再三嘱咐他不要吃来路不明的东西,也不要喝什么奇怪的东西。而后抽出空来,去了一趟应飞白记忆里的地方。

那是一座已经荒芜的坟茔,碑上只刻着一个女孩的名字,莫阿七。

裴怜尘用术法清理了坟头的杂草,将一个装着桂花糕的食盒打开,把那碟温热的糕点拿出来放在了坟前。想要告慰亡灵,却并不止该说些什么,犹豫再三,还是将应飞白给他的记忆从头到尾看了个明白。

原来应飞白也曾经是有家的,一个有些富裕、十分和睦美满的家。

他幼时就显露了修行的天赋,于仙植淬药之术更是一点就通,家中只有他一个修士,父母自然不吝钱财,将他送进了以炼制丹药在当地小有闻名的无涯山庄学习。

谁知他年少轻狂,竟敢与山庄的少爷比试,下了少爷的面子,被少爷带人半夜找上门算账。他一时冲动,出手重了,少爷虽捡回一条命,却经脉尽废、落下严重残疾,因此恨他入骨,雇了邪修去他家中,将他的父母亲人杀了个干净。

应飞白赶回家中时,那个邪修竟然还在等他,说雇主特意要自己等着,来跟他说一句话:

“有人花钱买你家人的命,你家不是也算有钱么,有本事,就再买回来。”

说罢那邪修就自尽而亡,甚至不给他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

应飞白埋葬了家人,又将邪修的尸骨扔去了郊外喂野狗,打算去无涯山庄报仇,一个过路人拦住了他,说:“以你一人,不可能撼动无涯山庄,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同我定下一个契咒。”

应飞白拒绝了他,只身前去无涯山庄,不出意料地铩羽而归。

重伤之时,那个过路人又出现了,为他治好了伤,告诉他自己知道那个邪修的来历,邪修也有一个极其重要之人,可以先去向那人报一个小仇。

应飞白不明白过路人为何要帮自己,过路人却说,这是我的示好,若你往后真的想为家人报仇,可以来找我。

应飞白依照过路人给他的消息,找到了邪修的重要之人,在了无人烟的深山之中,竟然有人开辟出一方小小的院落,一个女子在院子里,正站在木梯上剪下藤上沉甸甸的葡萄。

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应飞白不知该如何下手。

“辛愿?”女子却先轻轻唤了他一声,“你终于回来啦。”

应飞白疑心是什么陷阱,一时没有反驳,周旋试探一番之后,趁人熟睡摄取了心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从小就被人牙子卖给魔门某派,被炼制成药人,时间久了,几乎五感尽失,只剩下些迟钝的触感。

邪修辛愿幼时曾受过她小小的恩惠,长大成人之后将她救了出来,叛离宗门,一同找了个深山隐居。

只是这女子身上的各色剧毒已深入骨髓,苦不堪言,眼见着是要活不长了。

辛愿总是早出晚归,或是一连许多天都不回来,想必是在为她寻找解毒之法。

有一天,辛愿忽然带回了一大笔钱财和灵药,她服下灵药,五感逐渐开始恢复。

如今她眼睛刚重见光明,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应飞白。

她只道自己和辛愿藏身于深山之中,不会有旁人过来,因此将应飞白错当成了辛愿,从未怀疑眼前人根本就不是故人。

或许是想要报复,也或许是于心不忍,应飞白顶着辛愿的名字,和莫阿七一同生活了两年,照顾着她顺利恢复了所有感官。

就在他犹豫着是陪莫阿七在深山里过一辈子、还是离开她继续去为家人报仇之时,莫阿七同他说,我心悦君。

应飞白决定不报仇了,他带着莫阿七离开了深山。他想,成婚的时候,至少应该有聘书、花轿、喜服和红烛,还要有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得先准备好这些,才能回应莫阿七那一句我心悦君。

应飞白兴冲冲地置办着,他想挑一个大些的院子,不能太旧太偏僻,再养点花和鸟,或许还会有个孩子——如果莫阿七愿意的话。

应飞白实在是开心得过了头,以至于他竟然忘了,他身上还有别人图谋的东西,他也并不是真正的辛愿。

深山之外,有人盯着他。

从“偶然”相逢的辛愿旧识口中得知真相后,莫阿七试了很多法子杀他。

莫阿七给他下过毒药,很劣质的、从药铺里偷偷买来的便宜毒药,寻常百姓拿来毒虫子、老鼠的,对应飞白来说,这种毒对他毫无影响。他总是乐呵呵地吃下那些下了毒的糕点、米粥、长寿面,他觉得无所谓,就算莫阿七想毒死他,只要莫阿七还呆在他身边,什么都无所谓。

莫阿七又悄悄找人来暗杀他,可是他太擅长周旋逃命,那些杀手捉不住他,他总能在天亮之前回到莫阿七的身边。

后来莫阿七忍无可忍,亲自拿着刀要刺他,说要为她死去的夫君报仇。

应飞白的身手不好,莫阿七却更差,被他一个闪身避过,就踉踉跄跄地往前跌倒下去。

他怕莫阿七摔倒,于是回身抱住了她。

惊慌的莫阿七大约是以为他要对自己图谋不轨,反手用刀划开了自己的咽喉。

她下手是那样果决、用力,竟然没有给应飞白一丝一毫救回她的机会。

应飞白将她的尸身带回了深山埋下,而后又遇见了当初那个过路人,过路人说,接受契咒,我会帮你给家人报仇。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逃不掉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逃了吧。

在过路人的安排下,无涯山庄一夕覆灭。应飞白没了亲人也没了仇人,他只好静静地等着,等浮梦仙人去开辟那个传说中的新世界,或许去了新的地方,一切都能从头开始。

真是个可怜又可恨的人,裴怜尘想。

有风轻轻吹过,坟前放着的桂花糕已经冷了,天边最后的日光慢慢收拢,在桂花糕的边缘微微闪烁着,像是早已冰冷的泪痕。

明天就能和徒弟见面了。

这里有一桩死无对证的陈年旧事。

辛愿:其实我当时接了两单。无涯山庄的少爷只让我将应飞白的亲人弄成残废,但是还有一个出手阔绰的过路人给了我两份报酬,一份钱财是叫我杀了他全家,一份灵药是叫我自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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