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病来如山倒,李无错立刻传讯喊来了远在清都宫的苏持盈,说是来探看病人,其实也是一起商量着筹备后事。
楚灵均眼下带着唐景策去了问往祈来探望兄嫂,苏持盈想做主将裴怜尘接回清都宫,可裴怜尘不想去,说自己如今回去也是辱没师门名声,只想留在故乡。苏持盈这个做师妹的拿他没办法,只好叮嘱李无错千万好好照顾他,独自返回清都宫。
“魂修受心绪影响是最大的,心情郁结会更短命哦。”冷嫣然苦口婆心地劝裴怜尘,“只剩下最后几个月,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不如开心点。”
“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裴怜尘顺从地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拦着你!”谢兰石抱着手臂抱怨道。
“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裴怜尘连忙道歉。
谢兰石一哽,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也,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你也算立了大功一件,是我们应当照顾你。”
“多谢,不必再劳烦了,让我呆在这里,已经感激不尽。”裴怜尘说。
谢兰石又说:“苏道友昨日还传讯来问,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愿意回去。”
裴怜尘吃力地摇了摇头,“不,不再去给他们添麻烦了。玉京是我的故乡,我想留在这里。”
谢兰石发出一声尖叫:“你想留在这里,我还不想叫你这样病歪歪地死在这儿呢!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我现在都能想象得到他们要怎么传——天谨司指挥使终于寻回多年求而不得之人,却被嫉妒成性的疯狂手下一天一碗避子汤残害致死!一尸两命!连人带娃都没了!”谢兰石出离愤怒,一掌拍在裴怜尘肚子上,“你要么给我打起精神过完剩下的时日,我给你风风光光地办,要么你就回清都宫!”
裴怜尘被他吼得神魂出窍,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兰石叹了口气:“要不我去把你徒弟抓过来吧,你养他这么大,他理应给你送终。”
“不要告诉他!”裴怜尘这次倒是反应很快,声音比谢兰石还大,而后又蔫下来,小声说,“何必拿我的事去坏他心情,不必告诉他,不必······”
不相往来就很好,几年、几十年、又或是百年后,待岁月消磨了年少时的一切、待一个更重要的人走进他心里,程小满再偶然得知自己的死讯,应当能波澜不惊地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裴怜尘是过来人,永不停歇的时光里,对故人不可避免的淡忘,他再清楚不过。
谢兰石话说得难听,却到底还是没有真的让裴怜尘滚,一有空就来陪着他,勤勤恳恳地给他渡灵力维系着他的一线生机。
刚能下地行走的时候,裴怜尘央求谢兰石送他去了一趟丁素留下的小山村,令人意外的是,山顶上正在修建一座小小的道观。
一问才知道,原来自从丁素落在山头,这里山洪泥石滚落之类大大小小的麻烦突然少了很多,村民们觉得他是个仙子,要弄个地方出来拜他。
谢兰石向村民询问丁素和佘余岁的下落,村民朝院子后头一指,说:“那条黑蛟盘着的地方就是了。”
裴怜尘和谢兰石去了未建成的院子后头,果然瞧见佘余岁盘成圈,将一株小小的丁香盘在身体中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裴怜尘叫了他几声,佘余岁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没理他。
裴怜尘从天亮等到了天黑,没等到佘余岁再动弹,谢兰石劝他回去,裴怜尘只好在未建成的道观前朝丁素长拜,祈祷他能醒来,而后默默离开。
至于李无错,倒是很久没有出现了。确切地说,从裴怜尘再次睁开眼睛时,就没再见过李无错。
裴怜尘明白李无错为什么躲着自己,太尴尬、太难堪了,他们两个分明各怀心思,却偏偏又被这几十年的岁月缠在一起,想要彼此挣脱,又纠缠不清,百口莫辩。
李无错只是看在过往相识的情义上出手救他,看在所有人眼里,却都变了味。
八月十六那天匆匆忙忙,连最爱传谣的谢兰石都没有想到,四马轩车停在槐花巷子门口,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竟然会演变成一首首情意绵绵的小调、一段段吊人胃口的评书,在玉京的市井街坊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更出乎意料的是,裴怜尘原先在槐花巷子居住时并未刻意掩藏过自己的身份,于是单单凭着一个名字,几十年前那些陈年往事不知怎么也被人再度翻出提起——
听说他出身高贵、曾与前朝兵败身死的废太子竹马情深、同寝同游。
听说他为救老情人千里驰行而归,孤身无援一人一剑独闯宫门。
听说夺位者违背皇祖之训、召集豢养大批修士,他势单力薄失手被囚,被废去修为、藏于深宫,积郁成疾。
听说已是万人之上的那个人,为他求丹问药无所不用其极,但忽然有一天,不知为何将他打入天牢。
这其中有许多事不能肆意谈论,除了他。
他就像是那场天家纷争里,最无足轻重又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个添头,比争夺至高无上的权力更好听懂、又比争夺红颜知己更为猎奇,那些被岁月蒙了尘的故事,时至今日,血光里依然透着既香又艳的浮色。
没有人在乎他在传讯符石中听到故友的诀别之言时,是如何心急如焚,迢迢千里不到半日飞驰而归。
没有人在乎他是如何传讯于楚灵均苦苦哀求,却只得来一句不要插手凡人纷争的劝诫。
没有人在乎他意识到家人也是害死他心上人的帮凶时,是如何摧心裂肺。
没有人在乎他爱谁,也没有人在乎他恨谁。
众人并不会探究其中有多少曲折,大约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针对于裴怜尘本人的恶意,只是惊讶而好奇地撕扯开那些事不关己的旧伤疤观赏着,啧啧称奇地互相询问:
你在槐花巷子见过他吗?他是否真的有那样倾国倾城的美貌,是否真的有那样勾人心魄的手段,他为何从先皇的卧榻流落到天牢,又为何出现在槐花巷子,为何被那位修真界背后的无冕帝君抱上自己的马车?
李无错叫蝶使暗中去查抄那些小曲和故事,可是刚查了这里,那边又传开了,反而好像坐实了某位大人物的心虚。
“这背后恐怕有人故意煽风点火。”谢兰石试着安慰裴怜尘,“别听那些人瞎说,竟造些乱七八糟的谣。”
裴怜尘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值得故意煽风点火的,一个将死之人,声名再狼藉又能影响到谁?或许是有人故意借此给李无错泼脏水,但实际上,这样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根本影响不了他什么。
除了程小满,大概根本不会有别人在乎。
谢兰石气冲冲地发誓一定要查出来,裴怜尘无力阻拦他,也无力去答谢他。
等到快要灯尽油枯的时候,就离开李无错和谢兰石的家中吧,裴怜尘暗暗决定了,在玉京的郊外寻一个山谷,跳下去,若是有什么野兽拖走他的身体最好,吃得干干净净,永远也不要被人发现。
程小满会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吗?
裴怜尘没有事做,只能反反复复地想这个问题。
不论怎么想,答案只有一个——会。
程小满一定都听到了,那程小满会相信吗?
裴怜尘不敢去想,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从失去金丹到下狱,他隐约知道自己因为失魂也丢了一段记忆,但他不知道这段记忆有多久、又是什么。
知道的人如今大概也都死了个干净,无从探究。
他其实也不想探究,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若是程小满相信那些传言的话······大概会对自己很失望吧,或许觉得从前瞎了眼、也或许因为有这样一个师父而感到羞耻。
如此,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再也不必担忧程小满会为自己的离去而伤心;裴怜尘如此想着,只觉得既痛快又痛苦。
谢兰石时不时会给裴怜尘带来些有关程小满的消息,不出裴怜尘所料,程小满不愿来李府、不愿再见自己,只隔三岔五地拜托谢兰石,送点零零碎碎的东西来,说是还他养育之恩。
裴怜尘每次都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程小满送来的灵石或银钱出神,然后不声不响地收好。他知道程小满要强,就算要划清界限也不想欠自己什么。程小满想还,那就随他去还吧,自己其实用不上这些,无非是好好收着,将来再留给程小满而已。
李府的小院子很清净,院中那颗石榴树上的花早就落了,但裴怜尘还是能从半开的窗户缝里盯着那棵树,一看就是一整天,那些火红的花朵好像还开在他的记忆里,久久都未能褪色。
他记得程小满带自己走到树下,记得自己吓跑了一只晕头晕脑的蝴蝶;也记得程小满抱着自己在院子里胡乱地跑着跳着,经过地上鲜红的石榴花瓣,衣摆扬起的气流微微拂动着它们轻轻散开又堆积。
少年人的怀抱是那样烫,留下的余温足够让他捱过一个又一个病痛入骨的凄清长夜。
其实冷嫣然交代的事情也不是很难,裴怜尘想,单单是想着这件事,就足够他开心好久好久。而从程小满十岁开始,这八年间有太多叫人高兴的事情,别说是撑过一年,就算是十年,一百年,大概也绰绰有余。
他现在其实一点也不想死,他多想活着看程小满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哪怕同自己再没有关系。
再过几个月,程小满就要从学宫结业了,他会去哪里呢?会不会回家?
开天会经受重创,短时间应该掀不起大风浪,程小满回家也是安全的吧?带上天谨司的匿踪法器,从此消失在修真界的视野,高高兴兴做个普通人也好。
“再过几天,十月初他们会去一个洞天小寰宇历练,大概一个半月。”谢兰石坐在裴怜尘床边,例行公事地同他讲着程小满的近况,“所有第四级的学子都会去,是结业考核的一部分,大概占七成分数。”
“结业考核?”裴怜尘仔细地听着。
“对,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前十名可以获得学宫藏书楼所有藏书未来五十年的借阅权,而最优胜者不但可以获得一大笔灵石,还能去学宫藏宝阁任选一样高阶法器。”
裴怜尘有些忧心:“去洞天小寰宇历练,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会吧,人家都开办多少年,去过多少个洞天小寰宇了。”谢兰石不以为意地说。
可裴怜尘还是放下不下,拜托谢兰石给他找来了针线,缝了个锦囊假装是辟邪符,把自己的命牌塞了进去,又怕被程小满发现,将口子反反复复地缝死。
太久没做针线活了,手指也没什么力气,缝得很有些丑,但也只能这样了。
裴怜尘闲闲地想着,上次这样穿针引线,已经是好多年之前,和程小满一起浪迹江湖的时候,那时他手头拮据,总需要缝补旧衣服,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远得有些像隔世。
“劳烦帮我联系流云山的姜醒姑娘,”裴怜尘请求谢兰石,“请她用她的名义,将这个东西交给我徒弟。”
谢兰石接过来掂了掂:“有用吗?”
“多少有一些的。”裴怜尘说。他的命牌是大夏最珍贵的灵晶命牌,自有驱邪避秽护身的功效,虽然对上太厉害的没有大用,但震慑低等邪祟绰绰有余。
依照大夏律法,女子及笄、男子加冠之后才可获取自己的命牌,他原本也准备想给程小满申领一个和自己同样的,但问过李无错才知道,这东西的颁发严格得很,家世身份地位等等都要考察,程小满是决计通不过的。
别说程小满,就连苏持盈唐景策他们,而今也算是仙门里有名望的人,用的命牌也不是灵晶,李无错都这么说了,裴怜尘只得作罢。
谢兰石不认识姜醒,于是先找上了清都宫,苏持盈虽然十分疑惑,但还是任劳任怨地联络上了远在流云山的姜醒,裴怜尘的灵晶命牌便假借着“大舅妈送来的亲手缝的护身符”的名义,顺利转送到了程小满手上。
程小满收到这东西时很是疑惑,他记得自己和大舅妈好像一向不太熟,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大舅妈性情内敛,过去见面时自己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关怀。
想到现在表哥行踪不明,大舅妈或许只能将情感寄托在自己身上,程小满便珍而重之地将将这个护身符贴身带好。
一切都四平八稳地向前发展着,至少对程小满来说是这样,他原以为自己根本离不开师父,但真正离开之后却发现,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依然在学宫中念书、修行,和宋时清切磋,和白非梦斗嘴。
外头那铺天盖地的流言自然也传进了学宫,起初程小满是不信的,但是听得多了,也忍不住会想,大概是真的吧,师父那样好,当然会有许多人喜欢他。
也只有那些大人物和师父的故事才叫故事,而自己,实在是不起眼到连流言蜚语都不屑于提及。
偶尔程小满也会想,如果自己也成了李无错那样的大人物,大张旗鼓地将师父抢回来,是不是就也能在流言里占有一席之地?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做,世间的权力与财富就像一座高山,有人生来就在山上,而他站在无路的山下,只能仰望山上的人。
乾坤囊里有个东西微微发热,程小满的目光五次三番地停在那精巧的荷包上。
那里面,藏着他趁乱从开天会里偷来的一个东西。
本来想偷偷毁掉,没想到这玩意儿耐摔耐砸,一个豁口都打不出,他不敢随便扔掉怕被不知情的人捡去酿成祸端,也不敢告诉旁人他捡了一个烫手山芋,就只能悄悄藏着。
据说只要用鲜血擦拭,就能看见想要的未来、就能知道该怎么做。
程小满的手搭在乾坤囊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不需要别人的血,他可以用自己的,要再多都无所谓,血流干了死了也无所谓,他想知道——
乾坤囊里的东西呼唤着他、引诱着他。
程小满终于打开了乾坤囊、将那面锈蚀的古镜拿了出来。
古镜一片模糊不可见影,程小满犹豫着,忽然双手一颤,猛地将古镜又塞了回去。
他想起师父曾经同自己说过的话:
“你未来的道是自己去寻的。”
如果同样是看见些真假不知的未来,那这面镜子,和食心魔的眼睛,有什么不同?
算了吧,程小满对自己说,师父飘摇半生,受了那样多的委屈,才找到安稳归处,自己并不能给师父更好的日子,抢回师父做什么呢?
程小满独自坐在暗处,心绪久久难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踩草的沙沙声。
“哎这里有人!”是紫葵的声音。
“好好好抓到了!”是白非梦。
一盏灯笼晃晃悠悠到了跟前,程小满坐在树下抬头望着来者,有些疑惑:“你们干什么?”
“怎么是你!”白非梦大吃一惊,说,“小紫说这边好像有隐约的魔气,我就陪她找来了,你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魔气?”程小满心头猛地一跳,摇摇头,“我没看到。”
紫葵四下里嗅了嗅,说:“确实没了,刚刚明明有的呀。”
白非梦弹了紫葵一个脑瓜崩:“依我看你是闲的!”
紫葵捂住脑袋:“才不是,我觉得学宫里肯定有魔物,我闻到好几回了。那味儿你们不熟,我熟呀,我爹有段时间出去打架,身上经常带着魔物的气味回来。总之你们当心吧,我也是好心。”
莫非那古镜上有魔气?程小满略一思忖明白了几分,很快又皱起眉头,有些后怕地说:“你们胆子太大了,若真是有魔物,这样毫无防备地跑过来,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的!”
白非梦倒是不以为意,只当他云哥是害怕了,大大咧咧安慰道:“没事没事,学宫里重重保护,有魔物也没事,逃不过学官们的手掌心。”
程小满懒得理他,郑重地同紫葵说:“小紫,以后千万不能如此,就算想找人陪你一起,找宋姐、找学官都行,别找白非梦,他不靠谱。”
“喂!”白非梦不乐意了,“我怎么了!”
紫葵却为难地咬了咬指甲,说:“可是只有小白哥哥是半个同族,我只信得过他。”
白非梦得意地一撩头发,冲目瞪口呆的程小满说:“别羡慕,哥们我祖上血统高贵。”
程小满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起白非梦曾经说过自己祖上是个什么神鸟。
除了紫葵总疑神疑鬼,学宫里的日子还算平稳,唯一意外的一点是,宋时清这次历练考核打算踹了他和白非梦,自己一个人一小队。
“宋姐!不是吧!我们都一同搭档几年了!”白非梦十分受伤。
“我要拿榜首。”宋时清冷酷无情地说:“你们只会拖累我的得分。”
“不是吧!”白非梦又哀嚎一声,“你说我拖累也就罢了,云哥呢,云哥也拖累你?”
宋时清瞟了一眼程小满,说:“他已经不行了,上次切磋我就发现了,他总是心不在焉的,肯定为情所困,剑早就不快了。”
程小满:······这都能发现?说好的无情道呢,怎么这么懂!
宋时清潇洒地丢下了他们要去争榜首,白非梦和程小满面面相觑。
“要不·····我再去找点人?”白非梦说。
“算了吧。”程小满想翻白眼,“有你一个拖我后腿还不够吗?”
白非梦抓耳挠腮,想起刚刚被忽略之事,忙问:“你为啥也为情所困啊?你不会也喜欢宋姐吧!”
程小满这个白眼到底还是没忍住。
关于师父空缺的那段记忆,后文会有解释补全,并没有被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占到大便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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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陈年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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