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满到底也没有和学宫的大船一起回玉京,他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热昏迷不醒,船上的学官、附近城镇里的医修都束手无策。他的病来势汹汹,李无错怕他烧傻了,只好用飞星舟把程小满先行带回玉京诊治,又怕等他醒了犯浑自己应付不来,捎带上了宋时清和白非梦预备作挡箭牌,一并安排在自己府上住下。
裴怜尘的死讯被天谨司摁住了,只暗中通知了清都宫,他人刚走,不论是李无错还是清都宫,都不希望再掀起满城的风言风语,惹来众人对他无穷无尽的、不算友好的揣测。
得到消息后,苏持盈立刻动身赶来,她清楚师兄命不久矣,却没想到,竟没有能见上最后一面,连尸骨都无从收殓。
程小满是在抵达玉京之后的第三天醒来的,宋时清和白非梦守在他床前,见他醒了都扑上去一同抱住他,程小满被他俩紧紧地箍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友人的呜咽,终于缓缓地落下泪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跟着师父抵达玉京的那一天,到自己孤零零地回来,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师父是走了,可是自己还得活着。
听说程小满醒了,苏持盈便来探望他,问他在学宫结业之后,要不要回清都宫。
“恶人已经伏诛,我要回家去。”程小满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连学宫结业都不等了,打算直接回老家,把修无情道的宋时清都气得破口大骂了一刻钟,把白非梦吓得哭了大半天。
程小满的动作很快,自顾自地去找李无错把他的小毛驴程闪电讨了回来,牵着程闪电离开了李府。
程闪电这头驴居然还记得他,一见面就热情地去咬他的袖子,看他是不是把好吃的草料藏起来了,程小满于是去街市上买了一点草料喂给程闪电,然后才牵着他慢慢地走。
他先是带着程闪电去了家首饰铺子,将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簪子买了下来——他现在有钱了,学宫补偿了他一大笔银子和灵石,白非梦也强硬地塞给他许多钱财,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买到了那支玉兰花簪。
老板看见他很是惊喜,说他好久没来,本来已经在犹豫要不要将他看中的簪子卖给别人,他偏偏在这最后关头来了,来得正巧,还是他的。
程小满跟首饰铺的老板道过谢,又和程闪电一起去了槐花巷子,他打算去槐花巷子收拾一点师父的旧衣物,带着一起回去,在小桥村外的杏花林里,为师父立一座衣冠冢,碑上写什么他还没想好,但是没关系,他还有一路可以慢慢想。
谢兰石已经把槐花巷子的钥匙找出来还给他了,程小满把程闪电拴在院门前的树上,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正要抬手开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喝。
“什么人!”
程小满茫然地回头,看到是熟悉的人,下意识地扯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芳姨,是我。”
“哎呀,怎么是你。”隔壁芳姨挎着个篮子,似乎刚从集市回来,笑眯眯地将程小满打量了一番,“怎么才两三个月不见,感觉你忽然完全长成大人了,是不是个头儿又高啦?”
“不知道。”程小满摇摇头,“我没量过。”
“瞧瞧,要不怎么说,要想俏一身孝,你穿的这样式儿的,真是俊得叫人都不敢认。”芳姨夸赞道。
依照古时习俗,有丧事需着白麻衣,但是修士们不在乎,修士们活得久,对生死之事看得淡,常有人一袭飘飘白衣示人,民众见其好看,也纷纷效仿。
因此,如今若是在大夏瞧见穿白衣的人,旁人的第一反应,只是去仔细瞧瞧这人穿白衣是否俊俏。芳姨自然也是如此。
程小满将白衣穿得很好看,芳姨只当他是为了俏。
“我听说这座院子被买下来了,你进去得跟现在的主人家说一声吧?”芳姨提醒他道。
“我知道,芳姨,是我朋友。”程小满乖巧地解释道。
是白非梦买的。
白非梦总觉得是由于自己在旁边拖后腿,才导致他云哥没能第一时间逃脱坏人的魔爪掉进了恶渊,而自己到头来根本没帮上什么忙,索性把这个院子买了下来。
因为他听说,云驰原本一直是和师父住在这里的,住了快有四年,四年,怎么说也是舍不下的,哪怕云驰不留在玉京,不住这里了,一直空着,也比叫旁人占去了好。
于是白非梦压根也没问多少钱,银票一拍说要替先前的住客买下,房子也不看,只要求关着门维持原样。
原本的屋主见他如此大方,高高兴兴地画押成交了。
等程小满整理好情绪,数了数师父留下的积蓄,带着银票去找前屋主打算将这院子买下来时,才知道白非梦已经替他做好了这件事。
这些钱对白非梦来说不算什么,程小满也就没有拒绝友人的好意。
芳姨见他心里有数,不再多言,跟他随意寒暄了几句,回自己家去了。
程小满将钥匙插进去轻轻转了转,门很轻易地就开了,他走进去重新将门掩好,想要去师父的房间找些旧衣物时,却忽然愣住了,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张银票,再往前些,是眼熟的信封和纸,连城了一条歪扭的线。
是被风吹过来的吗?
他俯下身去将那薄薄的银票捡起来,或许是因为下过几场雨,上面的字都泡开了,纸都黏在了地面上,被他拿起来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撕扯掉了一部分。他继续往前走,去捡那同样有些黏在地面的信封和信纸,然后拿着破破烂烂的几张纸在竹桌前停了下来。
桌子上放着一个白瓷碗,已经干了,风吹日晒,有灰尘结在了碗底,碗里不知为何放着两条东倒西歪的枯枝,有一条已经翻倒出来了,搭在桌沿上摇摇欲坠,或许是被风吹出来的,一些黑褐色的碎渣落在周围,程小满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白瓷碗附近,有一壶酒,程小满拿起来晃了晃,是满的。他打开来闻了闻,是又苦又辣的那种浊酒。
桌子中间还摆着一个盘子,放着些用油纸包着的圆形的东西。
程小满盯着那盘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去拆开。
程闪电在院门外打了个响鼻,程小满回过神来,把手里的酒壶放下,朝那盘子伸出了手。
黑乎乎的,程小满剥开来一个,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看不太出来是个什么,索性直接掰开了。
没有被烧成炭的地方已经发霉了,依旧看不太出来。程小满只好把它放回去,静静地站在一边,陷入了思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程小满忽然眨了眨眼睛,站在桌边扭头看了一眼院门。
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程小满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他艰难地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运转起灵力在心中默念起回溯咒。
小院的景象在他周遭飞速回退着,行色匆忙的风吹过他的黑发和白衣,而后在不久前的那个中秋停了下来。
他终于又在这陈旧的时光里,看见了那个人。
天光还未大亮,裴怜尘灰头土脸从后头的灶屋里端出了一盘或许是月团的东西放在桌上,看了它们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去拿来油纸一个个包上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盘子里,而后在对面的竹椅上坐下来,静静地发了会儿呆,接着忽然站起身,推门出去了。
没过多久,院门外有些声响,是裴怜尘和路过的街坊闲聊了几句。
“哟,裴公子今日难得这么早呀,去集市上了?”
“嗯,我弟弟今晚要回来,去打壶甜酒给他。”
“光吃酒不买月团啊?”
“自家做啦。”
裴怜尘进门来了,带着一壶酒和两枝桂花。他脚步轻快地去挑了个白瓷碗,盛了清水将桂花枝斜放进去,摆弄了半天,才终于觉得满意了,就又在竹椅上坐好,不动了。
程小满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在这段被回溯的时间里,他竟也不敢再上前去唤一声师父。
他已经明白了,师父真的在等他,师父来学宫找自己时那句“我等着你”,并不是说说而已。
为什么没有直接答应师父,为什么没有推掉那天的事情呢?
程小满看着裴怜尘在院子里静静地等到了日上中天,鼻尖被晒出了一点薄汗,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替师父挡一挡日头,裴怜尘却忽然站起来了,抱着装着桂花枝的碗走到了檐下站着,一直到日头西斜才走回来放下。
“师父······”程小满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央求道,“你不要等了······”
但是裴怜尘并不理会他,等到了月上中天,又等到了明月西沉,直到第二日,陌生的少年敲开了院门。
师父拿着那封“家书”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起初还是带着笑意的,只是那笑意在看见了第一张银票之后就黯然消失了,看到第二张信笺的时候,师父踉跄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接倒了下去。
“师父小心!”程小满几乎忘了这只是回溯咒重现的情境,上前去想要扶他,自然是徒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怜尘跌倒在地上,又艰难地撑起身子,想要朝那张竹桌爬过去。
院门砰地一声打开了,程小满下意识地转过头,他多希望门外的人,这次能是自己。
当然不可能会是自己,而是谢兰石。
他看见谢兰石跑进来,想要扶起师父,可师父的眼神却是空茫茫的,黑色的瞳仁像氤氲了一层雾气似的,慢慢地、一点点地将要散开去。
他听见谢兰石传讯给了李无错,要他弄来最大最稳的马车。
第三个到来的人,自然就是李无错了。
程小满跪在一边,看着李无错将裴怜尘抱起来,已然是泪如雨下。
他已然明白了,若不是谢兰石和李无错,恐怕师父在八月十六的清晨,已经死在了这个小院子里。
程小满觉得心口难受极了,只好弯下腰去,用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气。心绪不稳,回溯咒倏然淡去,好像忽然跃过了几个月,又好像没有变化。不知过了多久,程小满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盯着地面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咬咬牙,再一次发动了回溯咒。
院子里又起了无休无止的风,停在了他晚归的那个月夜,院子里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
他那时候只顾低着头,沉浸在自己可笑的心碎里,竟没有发现师父的眼神是那样的心疼,那样的难过。
程小满心如刀绞,却又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快意,这都是自己任性的报应,是自己活该,自己最好就这样,一辈子活在愧疚和悔恨里才好。
他看着师父跪在地上找那些散落的银钱和灵石,看着师父口中的鲜血溅在那只木盒子上,看着师父去笨拙地打来一桶水反复地擦洗那些沾了血的东西,每一下,都好像从他心上擦过,撕扯下来一片片鲜血淋漓的碎肉。
程小满强行催动着回溯咒看了很久很久,才后知后觉,原来师父并不止等了自己一天一夜,而是从自己离家的那夜,就一直在等,等到了油尽灯枯。
但是自己没有回来。
程小满坐在桌边,将那壶苦酒拿起来灌了一大口,呛得满脸都是泪。
如果自己早些回来的话,这分明是一壶甜酒。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程小满站起身,朝裴怜尘原先的卧房走去,推开门进去,打开了衣箱,可又忽然顿住了。
衣箱里弥漫开幽幽的香气,暖暖的,还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甜。
裴怜尘的旧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其中,程小满不敢伸手去碰。
他发了会儿呆,又将衣箱小心地合上。
小桥村的杏花林也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地方,埋在地下的话又湿又冷,脏兮兮的,还是不带去了。
师父的东西,就都留在这里吧,毕竟玉京才是师父的故乡。
他转身出了屋子,将门关好,而后又回到了竹桌前,把桌上那些东西都装进了乾坤袋里。
这些原本就是师父要给自己的,拿走的话,应当是可以的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