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满匆匆忙忙逃出玉京的时候,玉京正闹得沸沸扬扬。
那位自称“斩玉”的学官崔掌事,被天谨司缉拿归案,由他攀扯出的另一人——开天会的扶光使,易羽霄,也被押送进京,问罪当斩。
这二人且牵扯到仙门中颇有名望的世家,其他仙门世家见李无错如此不肯留情面,难免兔死狐悲大为不满。
崔家有个年轻人,比程小满大两岁,自幼父母双亡,是被崔席玉养大的,与族人千里迢迢进京,在天谨司门前击鼓鸣冤,说他小叔爷一定是被冤枉,请求彻查。
声色动容令人泪下,可惜天谨司查了又查,铁板钉钉,“崔席玉”就是个魔物,只得派人将那年轻人强行送回去。
而易家则更是麻烦,易羽霄是易家如今的家主,他和他的弟弟易羽伦被谢兰石一同扣下,族里的长老不干了,也立刻赶了过来,不服天谨司的裁决,要求开仙诫台召集仙门百家重新审判度量。
而易羽伦呢,央求着想要见哥哥一面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李无错允了,叫人将易羽伦带去暗牢,易羽伦流着泪问哥哥可有冤情,易羽霄却只笑话他徒有一个好灵根,不知廉耻也不知上进。
易羽伦悲痛欲绝,在出天谨司时,众目睽睽之下昏倒在了门前。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不少人疑心天谨司无故用刑。
此事可大可小,李无错的确有这个权力,可往大了说,滥用职权,若是放任他如此,将来岂不是骑到所有世家的头上?因此许多世家联合起来,要求李无错给个说法。
李无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易羽伦扣了下来。以易羽伦的身份,关押在天谨司不合适,便“请”到了自己府上长期“作客”。
天谨司被易家号召来的仙门百家缠得焦头烂额时,北地四方阁却传回密报,问镜大典上逃脱的“魄渊使”再度现身,原先效忠于扶光使的鸿雁转投他麾下,已助他在妖域连下数城;李无错顶着仙门百家的声讨命人前去征伐,“魄渊使”带人一路往北,直直退出了大夏的疆域。
这下,就算是天谨司也一时无计可施了。
第二年春,玉京,天谨司。
谢兰石忽然捧着鞭子往李无错面前一跪:“大人,你罚我吧。”
“我罚你什么?”李无错莫名其妙。
谢兰石欲言又止:“我·····我······就是那个,我突然发现,易迩雅不见了。”
李无错更莫名了:“他不是已经连魂带魄都绞成丝儿了吗?还能在哪儿见?”
谢兰石心虚地说:“就,之前裴公子不是说,希望咱们好好待易迩雅吗,我把他绞成丝儿之后,又搞了个养魂皿随身带着养,养着养着他就突然复原了,其实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前段时间忽然不见了。”
李无错头疼:“前段时间,哪段时间?”
谢兰石撇撇嘴:“就,就云驰出事那段时间,我怀疑可能是,趁当时混乱,跟着他跑了,毕竟他是云驰的义父,看云驰那样崩溃的模样,于心不忍跟上去安慰也是有可能的。”
易迩雅的魂魄对天谨司来说倒是没啥用了,但若是放在外头,也不知会不会生出别的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得抓回来才行。
“这么久了,你怎么不早说?”李无错问。
谢兰石理直气壮:“他经常十天半个月的没动静,我怎么知道他跑了!”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李无错好奇了。
“昨日小祝回来,带了锦陵的梅花糕,想着他生前喜欢吃,就喊他出来闻闻,他居然没动静!这绝对是跑了”
李无错头疼:“姑且随他去吧,云驰刚没了师父,有人陪着也安心些。”
“还有一件事。”谢兰石又说。
“说。”
“派去暗中保护云驰的蝶使,失去联系了。”谢兰石面色凝重,“大人,百足之虫,死而未僵。”
“去找!”李无错不假思索地说。
程小满带着程闪电在十八岁的冬天结束时离开了玉京,打算按照裴怜尘从前带他游历的路线倒着再走一遍,看看似曾相识的山水。他已经想好了,待回到小桥村的时候,一定要还给爹娘一个会说会笑的儿子。
程小满慢慢悠悠往莲堤晃的时候,人在半路,已经开春了。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人一头驴子,居然还是不能被放过。
程闪电是个机灵的驴子,察觉到不对就把正在走神发呆的主人从背上颠了下去,用身体挡住,但是自己却被呼啸而至的灵光击中了。
一头普通的驴子哪里经得起灵力的冲击,当即就被掀飞了出去,开膛破肚地滚落在了一边的树下,早晨程小满刚喂它吃下去的干草混着血撒了一地。
程小满刚想靠近它,周围就哗啦围上了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将他堵在了中间。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程小满看向他:“你是谁,开天会的?”
“啊,在下沉木。”对方施施然地自我介绍道,“开天会魄渊使广发招贤令,我想要谋个好差事,需用你作拜帖。”
程小满掌中暗暗攥着灵力:“开天会已是穷途末路,你何必自讨苦吃!”
“不能这么说。”沉木笑眯眯地,“穷途末路的是扶光使,魄渊使如今可是车厄国国君的座上宾。我等仰慕其威仪,怎么能叫自讨苦吃?”
程小满盯着对方:“既然如此,我不过一介布衣,平庸无奇,为何要找上我?”
沉木彬彬有礼地说:“你不愿赏光,总得有人来请你不是?”
“请我?”程小满冷笑:“你就是这样来请我的?”
“抱歉。”沉木没有什么诚意地又道了个歉,“我方才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没想到你压根没察觉到我。”
程小满强压着心中的悲痛:“那请你先救活我的驴子,我就同你走。”
沉木一愣,没想到此事这样容易,于是依言走到了程闪电边上,俯身探了探,叹了口气:“它飞过来的时候在树上撞断了脊骨,已经直接断气了——”
话音未落,剑光已经斩至!
沉木紧急往侧面避开,仍旧被那汹涌的剑光斩落了一缕头发。
“那你偿命吧。”程小满的语调平平,没有什么起伏,手里的剑却毫不留情。沉木向后飞去,周围那些戴着面具和斗篷的人哗啦围了上来。
剑锋没入了那黑色的布料之下,比想象中容易许多,切入皮肉,顺着灵流蔓延上来的是,是热烘烘的血腥气,程小满的手攥紧了剑柄,却没有后撤。
是活人?故意送到剑锋上的活人!
乾坤囊又开始微微发热起来,但这次程小满意识清醒,并没有理会它。
很快,程小满明白过来,这恐怕是个圈套,要让自己杀人堕魔的圈套——
是圈套又如何?修那大道有什么用?
坏人的命是命。
可程闪电的命也是命。
要是性命有高低贵贱,那对自己来说,还是程闪电的命更贵。
程小满手里的剑不停,来一个,斩一个,穷追不舍往那自称沉木的男人身上逼去。
问道,相生,不争,虽然只有三式,但谁说只能是三个剑招?触类旁通,千变万化。
有咸腥的血溅进了程小满的嘴里,让他觉得有些恶心得想吐,但是他将心中和身上的不适一一压了下去,只想逼近那个杀了程闪电的家伙身边,将那个可恶的家伙也开膛破肚,一寸寸敲碎他的脊骨!
有多少伤口出现在身上,程小满已经数不清了,时至今日早没有人再替他遮风挡雨、代为受戮,疼痛一寸寸清晰地出现在身上,渗进骨血之中,与他心中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共振相鸣,随着血液疯狂地奔涌在身体里,他反而感觉到了久违的自在和快意,数月以来,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的确确,是在活着的!
程小满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踩碎了初春时节地面上刚刚冒头的软嫩新草,带着一身的鲜血和不受控制的肆虐剑气,像个疯子一样跑着、转着、左摇右晃,他的视野有些模糊,许多条影子在他的面前来来去去,他放弃了寻找敌人的踪迹,杀吧,反正杀到最后,肯定能杀到的。于是他握着剑没有章法地乱挥着,卷起了多少血雨和碎肉,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云······云什么的,云驰还是云无囿来着?他听不清,更无所谓。
他从来都不叫那个名字,从来都不!
程小满举着剑仰起头,初春明媚的日光下,一滴血珠从剑身摔落,在阳光里拉扯出漂亮的光斑。深蓝色的剑穗在风里晃呀晃,已经有些褪色了。
他握剑的手猛地颤了颤。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很蓝。
让他想起了落日川的草原和天空。
有无穷无尽的飞花和连绵不绝的溪水。
有远古的歌谣和照彻长夜的篝火。
有个人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小满,愿春风长伴着你。
程小满忽然收了剑势往空中一抛,跟着跳了上去,低头看向满地的鲜血和将要围上来的、剩下的敌人,那个杀了程闪电的家伙还被簇拥在后面,自己若是想杀他,就必须杀尽这里的所有人。
周身的灵脉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钻涌着,逐渐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走火入魔。程小满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词。
不能走火入魔,不能是这样!师父清风朗月剑意无双,自己曾受师父八年教养,绝不能自甘堕落坠入邪道!遂了这些人的意!
程小满最后看了一眼倒在树旁的程闪电,如一道流星般御剑而去,只留下悲痛欲绝的剑气在荒郊野岭的小路上空盘旋呼啸。
谢兰石和程小满是在半路的空中面对面撞上的,迎面而来的人一身戾气,红衣刺目,谢兰石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小谢哥哥。”对方倒是先认清了脸,叫了谢兰石一声。
“你怎么——”
话音未落,程小满脚下的剑却忽然一晃。
杀了他,杀了他!
有一个声音在兴奋地喊着。
他身上的灵气很香!快剖开他的血肉,将那灵气汲取过来!
程小满骤然失了力气,连人带剑一起跌落下去,快得谢兰石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等他追下去的时候,程小满已经跌落在了地上,闭着眼睛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
“你怎么回事!”谢兰石忙在他身旁落下,半跪下来想要查探他的情况。
“别碰我。”程小满忽然说,“我中邪了。”
“中邪?”谢兰石不知内情,依然警惕地展开了灵气裹在了自己周身以防万一。
程小满睁开眼睛,谢兰石这才看见,他的瞳仁变得很奇怪,一边是黑色的,另一边却是深红色,像翻涌着浓稠的血浆。
“小谢哥哥,我的本命剑有问题,剑灵一直让我杀了你汲取灵力。这把剑是清都宫的唐师叔在委羽巷亲手为我挑的,他那时和一个叫易羽伦的人交好,易羽伦说自己是我的义父,这些事我想不明白,得拜托你了。”程小满倒还算平静,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趁现在还能压制,你杀了我吧,让我去陪师父。”
“你不回家了吗!”谢兰石着急地说,“让我想想办法,让我——”
“不回了。”程小满的声音免不了有些不稳,“我这副样子,如何回呢?”
若不是自己脚程慢,那今天死的,是不是就不止程闪电一个了?程小满后怕地想到,如果自己回了小桥村,那爹娘,或许不止爹娘,孙夫子、二丫,还有许多人,定然也要受到牵累。
师父当初的顾虑是对的,不能回,以后再也不回了。
“兰花花!”谢兰石脑子里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易迩雅,你居然还在我这儿?”谢兰石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腰上的玉佩。
“刚回来的!叫我温迩雅!”温迩雅语速极快地说,“我找到了,我找到温铄了!”
“什么!”
“在我干儿子的剑里!”温迩雅急坏了,在谢兰石的识海里一弹一弹地,要是他有脚,肯定已经急得将谢兰石的识海跺出了两个坑,“但是小驰他自己的灵识太强了,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为了不被邪气完全掌控,一直有意压制着识海里其他杂乱的灵气,我想跟他说话,刚叫了他两声就被压制住了,根本发不出声。”
“那现在怎么办?”谢兰石懵了。
“你跟他说,让我去找温铄!我一见温铄就想起来了!我可以把他揪出来拖回剑里。”
谢兰石心里打鼓,清了清嗓子,说:“你知道你有一个义父吗?”
程小满不明白谢兰石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说:“有,易羽伦。”
“不是,是易——温迩雅。”
程小满很是意外:“我这么多义父?”
谢兰石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个好义父,只好说:“对对,都是你义父。他说他叫温迩雅,你现在不对劲是因为被你本命剑里的温铄侵占了一部分识海,他要进去把那家伙拖回剑里,他还说他刚才叫了你半天你都没理他。”
刚才好像是有人叫自己名字,原来是真的?程小满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乖乖仰躺在地上:“那就来吧,若有异动,就杀了我。”
谢兰石于是俯下身,用额头贴了贴程小满的脑门,有一点奇怪的、像羽毛扫过的感觉,是温迩雅过去了。
程小满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倒是没有什么太剧烈的反应,谢兰石不敢掉以轻心,警惕地盯着他守在一旁。
程小满的眼神空茫,似乎陷入了某种迷乱的神思之中,谢兰石怕附近有人或动物打扰,索性展开了界将二人笼罩起来为他护法。
预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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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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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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