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满茫然地站在自己的识海里,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在面对面吵架。
一个气得眼带泪花,一个一直冷着脸翻白眼。
“请问——”程小满试着出声,“二位是?”
“温迩雅!”“温铄!”
程小满:“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们是——”
“你义父!”那俩人异口同声地说。
程小满顿了顿:“那你们为何要在此争吵?”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温迩雅没好气地说。
程小满平生最讨厌被人当小孩:“我已经快十九岁了。”
“你不是快十九岁。”温迩雅说,“算算时间,你早十九岁了。”
程小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爹娘捡回家的,自己的生辰其实也不是四月十五,不是小满时节,不由得问:“我的生辰是哪天?”
温铄:“六月初九。”
六月初九啊,程小满算了算,自己被爹娘捡到时,竟然十个月大了!难怪总有人说他比同龄人长得高,哪里是同龄,分明大了快一岁,再过一年,自己就要及冠,真真正正长大成人,不能再算小孩子了。
程小满自顾自地出神,温铄和温迩雅已经扭打到了一起。
温迩雅伸手去抓温铄的脸:“你怎么敢教唆小驰干坏事!你怎么敢!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我是教在儿子捕猎。”温铄抓住温迩雅的手将他制服,“你当初受过的教训还不够多吗?人善被人欺,欺到死!欺到残魂都不得解脱!”
“我受过什么教训?”温迩雅不服,手被制住就踢了温铄一脚,“我看你才是应该被教训教训。”
“你就只会窝里横。”温铄踩住他的脚。“要不我把记忆还给你,你亲眼看看你受了什么教训!”
“来啊!给我啊!”温迩雅不甘示弱地瞪着温铄。
两团残魂大打出手,打得魂片飞溅,程小满阻止不及,识海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竟一头撞进了混乱的记忆之中:“等等——”
也不知落了多久,程小满扑通摔在了一片油光锃亮的地板上,是锦陵的千花楼。
靡靡之音,软红香帐,程小满当然听出这是在做什么,眉头一皱正匆忙要离开,却见轻纱屏风后头影影绰绰,有少年娇声呼痛。
有人哄他说再多忍耐些时候,就给他银子去买糖吃。
这是诱骗!程小满闻言想也不想地冲进去。
然而他刚一撞开屏风,后头却是另一间屋子,女人当着许多人的面狠狠地打骂少年,说他不要脸,连亲娘的恩客都敢抢,叫他滚出去。
“找到你了。”温铄的声音在程小满背后响起,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两人,说,“不用管,只是记忆而已。”
“温迩雅的?”程小满微微皱起眉头。
“对。”温铄点头,“跟我来吧,我带你出去。”
程小满有些犹豫,老老实实地说:“我方才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你可以取走那些记忆。”
温铄斜着眼睛瞧他,神色晦暗不明,忽而冷冷一笑:“啧,这就见不得了?有什么不敢看的,长大了都会做这种事,难不成你十九了都还没开过荤?”
“没有!”程小满面色一沉,他讨厌听见这样的玩笑。
“我忽然发现······”温铄猛地凑近了,“你轮廓生得肖似你爹,这双眼睛却和你娘一模一样,真是妙极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温铄黏糊糊的眼神让程小满有些厌恶,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
温铄却不肯放过他,一把拽着他往前走,有些疯癫地说:“既然你已看见了,那再多看些——告诉我,他做那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人夸他美艳,有人骂他下贱,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样——”
“疯子。”程小满一用力挣开了温铄扭头就跑,温铄只好追出去,硬是将他拖去下一段记忆。
女人将温迩雅赶出了千花楼,叫他去千越找他爹,可没走多远他的盘缠被人偷了,一路上赚钱的法子无外乎那么几个。
“你看啊!”温铄疯疯癫癫地,“瞧瞧喜不喜欢?!”
“不喜欢!”程小满只觉得温铄的脑子大概有什么毛病,竟然想让别人看这等最最私密之事。
程小满被温铄拽着重走了一遍温迩雅寻亲的路,一路没敢睁眼。
直到那个细雨绵绵沾衣欲湿的夜晚,有一个锦衣的少女骑着马路过,在昏暗破败的矮墙下发现了这样一场不堪,扬起鞭子将那几个人抽得嗷嗷逃窜。
“睁眼瞧瞧吧,你娘来了。”温铄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矮墙上望着空中的雨丝,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显然他也根本不敢看墙角刚刚发生的事情。
程小满有些惊讶:“我娘?”
“她那时正独自游历修行,一路不用法术,像凡人一样闯荡。”温迩雅解释道。
月溶跳下马来查看温迩雅的情况,将外袍脱下来给他穿上,问他怎么会流落在路边被人欺负,以后又要去哪里,要不要跟自己走。
温迩雅说他要去千越找他爹。
月溶说千越在南边,玉京在北边,我们不同路,于是留下了些银钱打算离开。
温迩雅连银钱都来不及拿上,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说我不去找爹爹了,我想跟你走。
月溶俯身朝他伸出手来,温迩雅愣了愣,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抓她的手。月溶没有说可以,温迩雅不太确定这是要带他走还是在跟他要什么东西。
就在温迩雅犹豫的时候,月溶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上了马背,带着他一起踏上了去玉京的路。
“你为什么要去玉京?”温迩雅其实并不知道玉京是哪里。
“去学宫。”月溶说。
“学宫?那是什么?”温迩雅听不懂这个。
“一个供年轻修士们学习、修炼的地方。”月溶话不多,但很有耐心。
“修士?就是那种很厉害的,可以长生不老在天上飞的吗?”温迩雅听懂了,“我娘说我爹也是修士。”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试试。”月溶淡淡地说。
“原来,她是我的亲生母亲。”程小满看着温迩雅记忆里的少女,觉得好陌生,又好亲切。
“带你继续去看看你爹娘吧,你不记得他们了吧?”月溶出现之后,温铄显然冷静了不少。
程小满被勾起了好奇心,跟着温铄往前走,看到月溶和温迩雅抵达玉京,都通过了学宫的入门考核,温迩雅在那张巨大的红色春试榜下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他又可以和月溶呆在一起了!
程小满的目光落在了榜首,一个短短的名字独占了一行——
月溶。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程小满的脑海里骤然浮现了书上看来的这样一句话。
他走了会神,又仔细地去看那春试榜。
“在这里。”温铄帮他指了指,“第七十三名,云疏鸿。”
程小满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儿,说:“我听说,爹或许做过一些错事,是个坏人。”
温铄耸耸肩:“或许吧,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温铄说着打了个响指,周围的景象倏然变化。
有人把温迩雅围堵在无人处,七嘴八舌第问他:
“你为什么总黏着月姑娘?”
“你使了什么手段,她为什么对你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问你几句就像快哭了一样!”
······
“长得还挺漂亮,你到底是男的女的?——给我们看看——啧,不许乱动,不然就把你扒光了扔到月姑娘面前。”
温迩雅一听乖乖地不动了,由着他们检查了半天,最后他们失望地发现,温迩雅的确是彻彻底底的男儿身。
但那些人却不打算放过他,将他绑了起来,想要趁着夜色把他丢到月溶的住处门前,这样等明天一早,不仅是月溶,和她一同住着的女修们,也都会看见光溜溜的温迩雅。
就在他们拖着温迩雅沿僻静处鬼鬼祟祟往同文书馆西苑走时,不巧撞上了个正在偷偷练习法术的少年。
少年被他们吓了一跳,差点把术法丢在温迩雅身上,灵光照过来的一瞬间,他显然看清了温迩雅的窘迫,脸色一变,反手把术法丢在了那几个欺负温迩雅的人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少年厉声喝道,“放开他,我要去告诉学官,你们竟然欺凌同窗。”
那几人对视一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朝着少年冲了过去,显然是仗着人多想要将他一同拿下。
然而少年却不是好欺负的,手中扇子一展,冲上来一个教训一个,将他们都打趴下了,然后随便扒了一个人的衣服给温迩雅穿,冲那几人说:
“你们的脸我都记住了,这回先放过你们,但别忘了,把柄在我手里,往后若是再犯,等着关禁闭吧。”
说罢拽起温迩雅就走:“跟我走。”
温迩雅跟着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好远,一直走到有灯火的地方,少年跟守夜的学官打过招呼,拽着温迩雅跑上楼,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深吸一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温迩雅还有些回不过神。
他不明白怎么能有人上一刻威风凛凛得好像给个大英雄,下一刻又怂得好像个狗熊。
“你先把衣服脱了。”云疏鸿自顾自地去翻找什么东西,并没有看温迩雅。
温迩雅一怔,垂下眼睛,抬手拔掉簪子,乖乖地解开腰带,褪去了身上的衣物。
等云疏鸿拿着伤药和纱布一转身,差点被披头散发的温迩雅吓一个跟头:“你脱裤子干嘛!”
温迩雅讪讪地捡起裤子套上,嘀咕道:“你也没说要脱哪件。”
记忆之外,温铄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小满:“你倒是把眼睛睁开啊,不好好看看你爹吗?”
“不行,非礼勿视。”程小满果断拒绝。
“行了行了,温迩雅已经穿上裤子了。”
听温铄这么说,程小满才犹犹豫豫地睁开眼看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云疏鸿正马马虎虎地给温迩雅上药——他先前被那些人拖着走,背上蹭出了不少擦伤。
云疏鸿大概也知道自己手笨,没一会儿就惊奇地问:“你不疼吗?一声不吭噢?”
“我习惯了。”温迩雅说。
他早就习惯了,那些粗暴的、直直切入他□□之中的伤害,他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关系的,反正修士的身体本就异于常人,很快就能痊愈。
“是个好汉。”云疏鸿啧啧称奇。
温迩雅忽然捂着脸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怎么了?”云疏鸿被他哭得莫名其妙。
“我······”温迩雅望向烛火,说,“以前从来没有人,脱我的衣服是为了给我上药。”
两人就这样成了朋友。
经了那样的事,温迩雅有些不敢去黏着月溶了,索性就总和云疏鸿呆在一处。
月溶并不明白朋友为何忽然和自己有些疏远,问温迩雅为什么不跟自己一起了,是找到更投缘的朋友了吗。
温迩雅不敢说实话,只好点头。
月溶于是淡淡地笑了笑,说:“那祝贺你呀。”
温迩雅并没有介绍月溶和云疏鸿认识的意思,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
但有时候,缘分来了是挡不住的。
一次历练中的小意外让月溶与云疏鸿结识——
云疏鸿和温迩雅莽莽撞撞陷入了一只妖怪的巢穴,两人自乱阵脚惹怒了原本在休憩的妖物;眼看云疏鸿要被妖物拖进洞穴深处,温迩雅只能一边死命拽着他,一边大声呼救。
幸而月溶察觉到妖气从远处赶来,一剑划出生门救下二人,如有实质的剑气恣意漫卷,月溶一袭淡蓝色劲装踏风而至,挽着银白色的灵力在半空中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光痕,如同传说中的望舒神女一样降临在了眼前。
“仙女?”云疏鸿脱口而出。
月溶闻言好奇地四下打量,问:“在哪?”
云疏鸿的脸唰地红了:“我是在说你。”
月溶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虽然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很显然,云疏鸿对她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温迩雅一个疗愈咒拍在云疏鸿的伤口上:“哎呀好了好了我们快走吧万一还有别的妖物呢!”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程小满忽然看向了温铄,“你不会要跟我娘抢我爹吧?”
“不是我,是他,那时候还没我呢。”温铄嫌弃地嗤笑一声为自己辩解,“你太天真了,他两个都想要。”
“什么?”程小满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吗?
这一年的冬天,三人一道南下游历,行至锦陵。
温迩雅背着月溶和云疏鸿偷偷跑去了千花楼,想看看他娘。
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也还是毫不留情地将温迩雅打了出去。
温迩雅坐在千花楼外的巷子边上不知所措地掉眼泪,一抬头看见了云疏鸿和月溶。
“我不知道为什么,”温迩雅说,“我娘突然就不要我了。小时候,她明明待我很好;我也没有想抢她的恩客,我只是想讨点银子,买一盒酥糖······可她不听我解释,不让我进这座楼······”
“不让你进去,那就把她赎出来,关在屋子里不让她走,不听也得听。”月溶想得简单。
然而云疏鸿和月溶凑在一起算了半天,发现两人积攒的小金库并不足以赎出千花楼曾经的花魁——这里一夜便可掷千金。
“我可不敢以这个由头向家里要钱。”云疏鸿很是为难,他家是不缺钱,可肯定不会由着他乱来。
“我自己攒!”温迩雅说。
这回温迩雅不哭了,他觉得有了盼头,很快高兴起来;没几日,就被繁华的锦陵城吸引了注意,没心没肺地满大街乱窜。
这一乱窜,撞着一个未来的熟人——郑钤。
小时候的郑钤干干瘦瘦的个头又矮,瘦得只有一双大眼睛格外显眼,在卖梅花糕的铺子旁边躲着发呆,看着可怜极了。
“你盯着那个看什么呀!”温迩雅发现了他。
郑钤咬了咬嘴唇,转身要走。
温迩雅一把拉住他:“你是不是想吃,你家大人呢?他们不给你买吗?叫声小雅哥哥我给你买呀!”
郑钤艰难地想了一会儿,小声嗫嚅道:“小雅······”
温迩雅拿云疏鸿的钱买了一个梅花糕,刚准备给郑钤又反悔了,那梅花糕实在诱人,他说:
“因为你只叫了一半小雅,所以我也只给你一半梅花糕。”
温迩雅不讲理地和郑钤一人一口吃梅花糕,还没吃完,一个高大的白衣人就出现在了眼前。
“钤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迟雪舟淡淡地问。
温迩雅傻眼了:“你爹看起来这么有钱!你骗我的梅花糕!”
郑钤不敢吃梅花糕了,跑过去躲到迟雪舟身后,拽着他的袖子探出头:“不是我爹,是我师父。我没有骗,是你自己要买给我的。”
迟雪舟去买了一个梅花糕递给了郑钤,打算带他离开。
温迩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给我买吗?!我刚刚失去了我的半个梅花糕!”
迟雪舟压根不理他,越过他就要走,郑钤想了想,还是掰开了一半,递给了正在生闷气的温迩雅。
温迩雅又高兴起来:“算你有良心,下次还来找你玩!”
迟雪舟拉着郑钤走了,温迩雅在原地啃着梅花糕,隐隐约约听见郑钤在跟他师父说:
“师父,我们能不能留在这里?”
“为何?”
郑钤踌躇了一会儿:“······梅花糕,好吃。”
郑钤真的在锦陵留了下来,隔三岔五就要来找温迩雅玩儿。
温迩雅带着郑钤和云疏鸿月溶一起去郊外捉邪祟,郑钤身体不好,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几个少年哪里知道关照病人,只管漫山遍野地追着邪祟乱窜,闹得鸡飞狗跳,郑钤好几次都直接昏倒在了山野荒地里,往往丢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发现。
这三个少年修士,天生体质就强过旁人,对于常人的疾病压根没有概念。
幸而郑钤命大,每次迟雪舟都能及时赶过来,然后一手将昏过去的郑钤抱在怀里,一手执剑,连灵力都不用,光靠身法就把附近的邪祟串成一串,抖落在几个少年面前,冷冷淡淡地问:“够了吗?不要再骗他出门。”
温迩雅:“够了够了,下次不来了!”
下次还敢!抓邪祟嘛,抓得越多奖励越多!
温迩雅发现迟雪舟就像是郑钤的召唤兽,只要自己把郑钤拐出来,没多久迟雪舟肯定就会现身帮他们抓一堆邪祟。因此乐此不疲地、变着花样地哄郑钤一起出门胡闹。
在锦陵玩够了,温迩雅和云疏鸿跟着月溶一同回家,过了个很好的年。
如果他没有撞见云疏鸿偷偷用冰雪捏成小花送给月溶就更好了。
如果他没有发现月溶耳朵尖变红就更好了。
第二年五月学宫开课,千越易家的小公子易羽伦也入了玉京学宫。
看到易羽伦后,程小满忽然扯了扯温铄的袖子,说想看看这个人。
温铄有些沉默,好一会才问:“这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也说他是我义父诶。”程小满说。
温铄出离愤怒:“他怎么连儿子也要抢我的!不是,抢温迩雅的!”
但是程小满要看温铄还是给他看了,毕竟也往后的事也避不开他。
易羽伦的样貌其实和温迩雅有三两分相似,云疏鸿意识到他们之间或许有些联系,于是带着温迩雅一起,去和易羽伦打了招呼,请求易羽伦帮他联系族中的长辈,来确认此事。
易羽伦的哥哥易羽霄很快来到玉京,不过温迩雅并没有立刻见到他。
云疏鸿生在一个凡人的世家大族,知道些家族中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因此十分不放心,先带着温迩雅的信物去和易羽霄会面。
两人交谈数次之后,云疏鸿觉得易羽霄这人还算可以,才允许温迩雅和他相见,千叮咛万嘱咐,在家人面前一定要藏拙,不可骄矜自满,不可乱出风头。
可惜温迩雅当时听不懂云疏鸿的言外之意。
这年冬天,温迩雅没有跟着云疏鸿一起回家过年,而是随着易羽伦一起回了千越。
温迩雅在千越的易家过得不错,他的好天赋好灵根让长辈们十分高兴,都说应该将他早点找回来。他是易家同辈人之中天赋最好、修为最高之人,一回来就被领去了易家自己的洞天小福地修行。
温迩雅也争气,差点在里面直接结丹,幸好家里人发现得早,将他拦了下来,要他再等等,等及冠之后再结丹。
他那时候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等及冠,有人笑着偷偷告诉他,因为未来的家主大人不能是个瘦弱的小矮子呀。
原来他们想要自己做家主,温迩雅于是更加努力,用剩下的时间将易家上上下下的亲戚都走了个遍,当然,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第三年,三个人常常变成四个人,易羽伦十分喜欢他这位半途降临的漂亮小哥哥,干什么都想要跟着他,就连自己的零花钱也全部塞给温迩雅,说要给温迩雅买漂亮衣服和法器。
温迩雅拿了钱哭笑不得,都丢进了铜罐子里存起来,打算等及冠之后还给易羽伦。
这些让人莞尔的小负担,温迩雅都告诉了云疏鸿,又跟云疏鸿聊起家里,苦恼地说虽然以后能做家主很开心,但是有些怕自己做不好。
云疏鸿听他这么说吓坏了,告诫他千万不要到处说这件事,也不要在家里其他人面前表现得太得意。
温迩雅却一副天真的样子:“他们都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云疏鸿是真的生气了,用他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词儿骂了温迩雅好一阵,但也不过是笨蛋傻瓜之类,砸在温迩雅脸上不痛不痒的。
最后他实在想不出了,看着温迩雅嬉皮笑脸的神色,气得狠了,忽然说:“你还笑,你该不会以为所有人都真的喜欢你吧?”
“不然呢,我从小就讨人喜欢呀。”温迩雅忍不住顶嘴,“怎么,你羡慕我?”
“我羡慕你?”云疏鸿气得笑起来,口不择言地说,“你讨谁喜欢了?那些拿着银钱哄骗你的人吗?你要是真讨人喜欢,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温迩雅有些后悔将从前的事告诉云疏鸿了,努力辩驳道:“那是因为他们不好,不是因为我不讨人喜欢。”
“那好吧!我不管你死活了!”云疏鸿看起来被他气坏了,“别在我面前傻笑,找那些喜欢你的人去吧!”
温迩雅脸上的笑忽然有些凄惨,问:“你不喜欢我吗?”
“你少来恶心我!”云疏鸿忽然推了温迩雅一下,似乎快忍不住跟他动起手,“要不是看你可怜,我——”
温迩雅狠狠摔了个屁股墩,茫然地看着他,问:“恶心?”
云疏鸿也了冷静了些,深吸一口气:“抱歉,我不该提那些事,你打我吧。”
温迩雅没有说话。
云疏鸿半跪下来想要扶起温迩雅:“小雅,你跟我说说,到底是谁告诉你,你能继任家主?又有没有将此事传出去?你不想想办法,还在这里得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脑子的朋友!我真后悔帮你找到易家,你就不该被认回去。”
温迩雅的脸色变了变,总是挂在唇角的笑意消失了,难过地看着云疏鸿:“云疏鸿,我告诉你从前的事,是因为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拿来笑我?”
“我······我不是笑你······”云疏鸿大概也很茫然,脾气上来的时候,人总有失言之处。
不等云疏鸿答话,温迩雅又一股脑地说:“你觉得我恶心,我走开就是。什么叫我这样的人不该被认回去,我娘不要我,我就不能再有家人了吗?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配是不是?你说话好难听,我今年不想理你了。”
“什么叫今年不理我?”云疏鸿一愣。
“今年先绝交,明年再做朋友。”温迩雅站起来拍拍屁股跑了。
温迩雅真的不理云疏鸿了,他偷偷传讯给远在锦陵的郑钤,没头没脑地问:“钱多多,你喜欢我吗?”
郑钤莫名其妙地说:“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温迩雅不依不饶。
郑钤沉默了好半天,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师父。”
郑钤也不喜欢温迩雅,温迩雅只好鼓足勇气去问月溶,刚问完,他已经从脸红到脖子。
谁知月溶竟说:“喜欢。”
温迩雅被这巨大的欣喜给撞得晕头晕脑。
溶溶竟然喜欢自己?
月溶四下里看看无人,小声说:“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像我养过的小兔子,好可怜,想保护你。”
“又是可怜·······那云疏鸿呢,你看他像什么?”温迩雅问。
月溶思索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像人?”
云疏鸿像人,自己只配当个小动物吗?可恶的云疏鸿!
一直到这年初冬,温迩雅都没有跟云疏鸿说过一句话,见了人也绕道走;倒是云疏鸿主动来问温迩雅,冬春假要不要同自己和月溶一起出去历练,温迩雅赌着气说不去,他要回易家过年。
幸好,回到易家的温迩雅发现大家还是像去年对他一样好,并不像云疏鸿说得那样是贪图自己什么,于是安心地开始帮着家里做一些事,从接来的驱邪单子,到一些生意人情上的往来,尽管又累又辛苦,但他乐在其中,能帮到家人一点,他就有使不完的劲。
程小满难以置信地问:“他当真看不出来么?易家那些人在提防着他、算计着他······甚至,瞧不起他。”
温铄无奈地摇摇头:“他不是看不出,是不敢看出来,他太想要家人了。”
第四年春,学宫还未开课,易羽伦被一纸家书唤回了母亲的老家,原来他和易羽霄的母亲,在探亲的路途中,死在了山洪里,他连夜前去奔丧。
前几年,易羽伦和温迩雅都是一起返回学宫的,这次易羽伦不在,温迩雅只好自己先回学宫。
他一回学宫就听人说,云疏鸿和月溶去年冬天一起出去历练,在雪山中被困了一个多月。
被人救出来的时候月溶死死抱着早就失去意识的云疏鸿,用最后一点灵力暖着他的心脉,若非如此,月溶是可以自己早早逃出雪山的。他们这样同生共死,大概已经定下终身,将来肯定会结为道侣。
同生共死?道侣?温迩雅没在千花楼里听过这些词,也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去学宫的藏书阁翻阅了书籍才知道,原来道侣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从前他只当那些伤心难过来自于身体的疼痛,现在才知道,原来——
有些爱是唯一的。
有些事是情至浓时才会做的。
若是他早知道,他一定不会为了讨那么几钱银子,就做出那样放荡的事。难怪阿娘要责打自己、赶自己出门,他原本是想着阿娘的生辰快到了,他讨来银子就能买一大盒糖酥让阿娘开心。
如果他早知道,他一开始就不会那样厚颜无耻地缠在云疏鸿和月溶身边,做什么跟他们永远在一起的大梦。
云疏鸿说得是对的,自己就是恶心,为什么最早的时候没有人骂醒自己呢?
他拼命躲着那两人,云疏鸿追堵了他几次,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继续做朋友,他跟云疏鸿打了一架,说再也不要做朋友了,然后独自溜出了学宫,浑浑噩噩地晃到了半夜,一抬眼,瞧见了花街柳巷五颜六色的灯火。
那些干净的喜欢他要不起,那就去买不干净的吧,反正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从前他卖,现在他可以买。回到烂泥里,那样脏兮兮臭烘烘的地方才是自己应该呆的。
温迩雅沿着灯火迷离的街巷走了好几趟,迟迟没有踏进任何一座花楼。却不知在他犹豫徘徊的时候,已经被这里的常客当作了揽客的倌人,一番攀谈闲聊,推着他往暗巷里走去。
这或许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温迩雅心中有些抗拒,却没有出言拒绝,至少这个人喜欢自己的脸。
“放开他。”暗巷中忽然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
不等温迩雅反应,有人从暗处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带着他御剑飞远。
“小雅,我看你在那里来回走了好几遍,迷路了吗?”月溶问他。
温迩雅哪里敢回答。
月溶又说:“千万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以后绕着走,知道吗?”
“你为什么在那里?”温迩雅问。
月溶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笑:“我瞧见你跟疏鸿打了一架,哭着跑出学宫,有些不放心就偷偷跟着你,我们回去吧。”
温迩雅却说:“我不想回去,没意思······”
月溶有些不解:“小雅,疏鸿欺负你了吗,如果有不开心可以偷偷告诉我,我去帮你教训他好不好?”
温迩雅小声说:“你们去雪山了,我没去。”
月溶失笑:“因为这个呀,还好你没去,那里面有很可怕的雪毛怪,疏鸿为了对付它们把灵力都耗尽了,差点出不来,要是你也去了,我可拖不动两个人。”
“那要是我也去了,你要拖谁出来?把谁丢在里头?”温迩雅问。
月溶想也不想:“拖不动也要全都拖出来。”
“你只是哄哄我罢了。”温迩雅仍旧在赌气。
月溶有些为难地带着他在半空中徘徊片刻,调转方向带他飞向了玉京城外的桃林。
“我们在这里等日出吧,”月溶说,“不开心的事,让太阳照一照,就晒干了、化成烟了。”
月溶望着天边,可是温迩雅的目光却无法自控地追逐着月溶。
那么高贵的月亮,为什么要照耀自己呢?
太阳快要出来的那一刻,忽然有一片黑影落下来。
“终于追上你们了!”云疏鸿气喘吁吁地看着月溶,“溶溶,你也飞得太快了。”
月溶耸耸肩:“没办法啊,我要跟小雅说悄悄话,当然得甩掉你。”
云疏鸿又转而看向温迩雅:“你真是胆子肥了,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你想干什么!”
温迩雅也来了脾气,声嘶力竭地冲他们喊道:“我怎么了!我只是想要个人喜欢我!不行吗?没有人喜欢我,我就去买点喜欢,不行吗!”
云疏鸿被他气得眼圈发红:“你先喜欢自己行不行?不要自轻自贱了!”
温迩雅怔怔地看着云疏鸿,太阳正慢慢升起来。
那么温暖的太阳,为什么要照耀自己呢?
温铄语调平静:“从小就没人告诉他什么一生一世之类的词,他娘避而不谈,却叫旁人有了机会骗他。等他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已经泥足深陷,无可回头了。”
程小满眉头紧锁,“你将这些记忆取走吧,我不想留着。”
温铄沉默了一会儿,说:“如今你爹娘都走了,我和他还能留在这世上多久呢?”
程小满没有说话。
温铄又问:“你是想拜托外面那朵小兰花将我销毁吧?”
程小满无法否认,只好点了点头。
温铄说:“我不想将这些记忆还给他,太痛苦了,但毕竟是他的东西,跟着我彻底消失,对他不公平。”
程小满抿了抿嘴唇 :“那为什么给我,我······”
“你是这世上,和他最爱的两个人唯一有联系的人了。”温铄凉凉地笑了笑,“你说,这样下贱的他,竟然同时喜欢着两个他配不上的人,是不是很恶心很无耻?”
程小满觉得难受,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理智告诉他这的确不应当,但是温迩雅那样可怜,他生在一个不对的地方,被那里的声色浸染,走了好长好长的错路。
他只是想要一点真正的、干净的爱和善意,对他来说,无论是喜欢上那个雨夜骑在马上惊鸿一瞥的少女,还是喜欢上那个像太阳一样温柔照耀着他的少年,好像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为他俩都是那样好,以一片赤诚之心待他。
“他从来都不敢让他们知道。”温铄望着程小满,像是透过他在看遥远岁月里的什么人,“但其实,我能感觉得到,他很希望他们能知道,他实在太孤单了。”
温迩雅依旧每天躲着云疏鸿和月溶走,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或许是发现了他的局促紧张,云疏鸿和月溶渐渐地不再刻意出现在他面前。
他一个人在学宫里数着日子等易羽伦从母族回来,但是到了该回来的日子,易羽伦却突然在半路失去了联络。
没多久,心急如焚的温迩雅就接到了来源不明的传讯,说是易羽伦在半路遇见了邪祟,被困在了某处,温迩雅当即偷偷离开了学宫,去找被困的易羽伦。
虽然他害怕地踌躇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去求云疏鸿和月溶帮忙,但他看着那俩人并肩走进藏书阁之后,还是独自转身离开了。
谁知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易羽伦根本不在那里,温迩雅落入了陷阱,被折辱磋磨又剖出灵根,只剩下一摊烂肉被丢进了乱葬岗。
温铄就是这个时候忽然睁开眼睛的,拖着他残败的身体踹开了啃食着他脚踝的野狗,从茫茫乱葬岗里往外爬,饿了就停下来啃一口附近还算新鲜的同类,然后道一声谢再继续,从乱葬岗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吃饱喝足,穿上了一路捡来的、东拼西凑但足以蔽体的新衣服。
“你要去哪里?”程小满问现在的温铄。
温铄撇撇嘴:“带他去找人,他要再看一眼你爹娘,还想去找易羽伦,看看易羽伦有没有平安回到学宫。”
程小满只觉满心酸涩:“那他——”
“你身上,为什么有我的灵根?”温迩雅在离易羽伦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和易羽伦一起出来历练的学子们都尖叫起来,纷纷用武器对准了他,就连易羽伦也满脸恐惧,犹犹豫豫地冲他举起了剑:“你,你是什么东西——”
温迩雅忽然身形一动,以极快的速度瞬间冲到了易羽伦面前,用灰败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人掼在地上。
“哦,出手的是我。”温铄对程小满解释道,“我本来想直接把灵根掏出来的,但是小雅不让我碰。”
只见“温迩雅”的手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而后忽然抬头看向了原本跟在易羽伦身侧,现在正打算逃走的人,他松开了易羽伦,朝其中的一个人冲了过去。
是那天将他骗去乱葬岗的人其中之一。
“温迩雅”的利爪直接穿透了他的胸口,在里面搅动摸索着,摸到了心脏旁边那一条温热的灵根,欣喜若狂地掏了出来,连着一颗还微微跳动的心脏,他往自己胸口的空洞摁了摁,发现摁进去就会跳出来,里面的灵脉也接不上,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歪了歪脑袋,张开嘴把一整颗心脏连着那条灵根一起放进了嘴里,他的脸和脖子烂掉了一半,因此张大嘴巴吃下一颗心脏并不算太难。
周围的人都在尖叫着逃蹿,“温迩雅”又看向了易羽伦,易羽伦跌坐在地,好像已经吓傻了。
温迩雅朝易羽伦走了过去,俯身伸出手。
“其实他那时候只是想把易羽伦扶起来问问,为什么自己的灵根会在对方身上。如果是易羽伦想要的,那就给他也没关系,只要易羽伦亲口说想要。毕竟那时候温迩雅还是傻傻地觉得,如果这世上要是还有一个人真的喜欢他,那就肯定是易羽伦。”温铄冷漠地说,“但他运气不太好,在附近监护的学官来的很快。”
温迩雅被灵光逼退的时候,抖如筛糠的易羽伦正在被学官安抚,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怪物忽然冒出来,要抢我的灵根。”
温迩雅转头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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